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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三


  刘邦点了点头。从那座陵墓的赋役中逃出来的自己,终于把秦推翻了。

  正是这个自己,此刻就像被拖往刑场一样,正在走向项羽的军营。对于这件事,睡在地下的始皇帝会作何感想呢?

  “灭秦的人果真是我吗?”刘邦心里十分干脆地回答了自己:“不是我。”

  刘邦深知自己在这一点上的分量。回顾既往,始皇帝死后,大大小小的流民团体数量不断增加,自己终于成了其中一个大首领,然而项羽的吸收能力更加巨大,在人数上,自己根本无法与他相比。而且,由于项羽在黄河以北吸引了秦军主力,自己才能趁此机会南下河南,从南部的薄弱环节(武关)进入关中。刘邦也十分清楚,甚至百分之九十的功劳都应该归于项羽。他知道项羽对自己首先进入关中十分恼火,这种心情是完全可以理解的,连刘邦都想为之击掌称是。他本来就在某些方面很聪明很敏感,对这种事情自是了然于胸。

  不过,此刻在车中摇摇晃晃的刘邦,似乎感到自己的灵魂有一半开始出壳了。

  “自举兵以来,总觉得好像是浮在半空中,飘到这里来的。”回首往事,刘邦不禁有一种感觉:自己就像始终飘荡在滚油锅之上,转瞬之间就会落入锅里。

  “真好像是在随波逐流嘛!”

  不知是魂魄在想,还是刘邦在想。其最终结局就是一死,而且迫在眉睫。

  “被人给算计了。”

  刘邦也想到了这样一点。自己就像是被数万、数十万人捧着,随着飞快滚动的千军万马的洪流,晕晕乎乎地从天上飞到这里来的。说起被算计,恐怕也包括被楚怀王耍弄在内。怀王只不过是项氏所立之王,根本没有任何实质内容,既无武力,也无家臣,只要项氏想叫他去死,他就不能活着。怀王和他身边的人对此都心知肚明,他们惧怕项羽,不知道项羽会做出什么事来,因此,故意让项羽去攻打北方的秦军,而指名让兵力弱小的刘邦向西进军。宣布先入关中者为关中王,正是怀王恐惧心理的产物,其中也夹带着让刘邦建立头功,以扼制项羽之毒的企图。想到这些原委,刘邦才终于有所醒悟:自己算个什么?原来不过就是怀王的一个小卒子嘛。

  刘邦在走向死亡的恐惧之中浮想联翩。

  “虽说如此,自己此前屡次化险为夷,如今还有能逃脱一死的办法吗?”

  只有一个办法。

  事到如今,作出这种抉择虽说已晚,但还是应当早早心甘情愿地为项羽当一名忠臣良将,只有这一个办法。“可是,那……”

  刘邦转念想到自己的无能,不禁感到哭笑不得。说起主帅麾下的一名部将,那是要有真本事的。而刘邦却是个胆小鬼,不会带兵打仗,动作迟缓,且大字不识几个,根本不可能成为项羽驱使下的一员战将。

  连刘邦都感到自身的存在是一个不可思议的现象。那些流民竟然集聚到了他的身边。唯有他能让人吃上饱饭的传言扩散到四面八方,流民成倍地增了又增,不容忽视,这大部分都是萧何的功劳,但不管怎么说,还是刘邦让他们填饱肚皮的。刘邦才是为那些流民解决吃饭问题的象征,正因为如此,他也就成了项羽的对立面。而对于项羽来说,不管刘邦是否有意抢先进入关中,他的存在都是不能被允许的。

  刘邦对这一切十分清楚。

  “张子房,“刘邦有气无力地对张良说,“也许我当初在沛城里混一辈子反倒好啦!”

  “这——”张良在寻找可安慰刘邦的话语,过了一会儿,才以同情的目光望着刘邦说:“恐怕是天命吧!”

  只有这么一句话。张良试图为刘邦考虑个退路,可是脑海里无论摆出哪个方案,都逃不出该做项羽刀下之鬼的下场。

  张良说:正因为是天命,所以只能时而反抗,时而哭求,时而屈服,时而打上一仗,挣扎着与项羽顽强对垒,别无他途。这一次还是应该不顾体面,向项羽苦苦哀求,要讲自己是如何忠心耿耿,也可以不顾脸面地号啕大哭,诉说衷肠,引发对方的惻隐之心,从而打动他。现在就只有这一条路可走了。

  位于黄土台地上的鸿门,其地形宛如一座迷宫,因为雨水的长年侵蚀,粉末状的黄土到处都有下陷,未下陷的地方就像低矮的城墙,构成千般模样的断崖,仿佛是由一只巨大的妖魔用爪子遍地抓挠出来的。项羽的帅营位于一块可以直接利用这些断崖的地方,其地势就好像是一座在野外打仗时用的城堡,宛如大自然专门为项羽修筑起来的一般,正等待着这位刘邦的到来。

  从秦都城咸阳通往潼关、函谷关的官道,就是从这种错综复杂的地形中开挖出来的,出去不远,就一步步地形成了上坡。这里已经建起了一座营寨大门。

  刘邦命停下马车,让樊哙等人在军门外等候,只由张良一人陪同走了进去,被直接引进帷帐之中。

  刘邦选择接近人口处的下座位置,屈膝垂首侍立在那里。

  不一会儿,项羽在一群幕僚的簇拥下走了进来,声音响亮地抖动着佩剑,两眼紧紧盯着刘邦,接着又向前走了几步,叉开双腿站在俯身叩拜的刘邦头顶前,咆哮着一阵痛骂。项羽本来是想借着这个势头,亲手把刘邦的脑袋砍下来的。

  “刘邦,你犯下的罪行罄竹难书,特别是……”

  项羽吼叫道:特别是在函谷关设防;在咸阳独断专行,对秦子婴的处理(免其一死)竟然不向我这个上将军禀报;还有,竟敢随意改变秦法而颁布你刘邦的法律。对这三件事,你还有什么可辩解的吗?

  刘邦匍匐着跪倒在地,仿佛要舐到项羽战靴的尖头一般把脸伏到地面,声音颤抖地一件件道出本意,为自己分辩说: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大王,而且是为了把关中交给大王,臣刘邦怎敢有非分之想呢?

  “原来就是这样一个人吗?”

  项羽看到刘邦那副苦苦哀求的可怜相,顿吋怒气全消。

  刘邦更是把头贴到地面上,说道:自己为大王竭尽全力攻城略地,好不容易才把秦打败,但没想到使大王有如此疑心,尽管刘邦无德,这件事恐怕还是有小人中伤吧?经刘邦这么一说,项羽当即平静下来,仿佛潮水已经退去。

  “中伤?”项羽老老实实地接受了刘邦的说法,“中伤的是一个叫曹无伤的人。”

  甚至把刘邦手下背叛者的姓名都给公开了,或许项羽内心一下子对刘邦产生了好感。

  “是左司马曹无伤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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