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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二


  项羽就是这样一个好说话的人。甚至可以说,只要有令人心情愉快的场面一个接一个地出现在眼前就好。项羽最讨厌的就是让人不谕快的场面,或者不符合他心意的谈话方式和内容。

  项羽立即叫来范增。项伯出去,范增进来,二人刚好打了个照面。范增产生了一种不祥的预感。

  “亚父。”

  项羽以少有的微笑打了一声招呼。

  这位年届古稀的老人过去曾在居巢小城专门评论时局,项羽在叔父项梁死后,继续把他留在军中发挥作用,但因他常与自己的思考角度不同,故而当初对这位老人说的话颇有些厌烦。谁知后来范增的计策一个接一个地获得成功,项羽甚感意外,遂将范增作为唯一的谋士敬重有加,最终甚至使用起"亚于父者"这一至尊至敬的称呼。血统乃是伦理体系的根本条件,在中国这片大地上,儒家时代尚未到来以前就已经是这样了。因此,最真挚的交友方式就是结义为兄弟,而含有对长者最高敬意的称呼叫做亚父。不过,亚父这个词,除项羽称呼范增之外,在其他场合并不多见。“事情竟然到了这种地步。”项羽将项伯突然跑来的整桩事,告诉给范增。

  “虽说口口声声叫我亚父,可实际上还是重视本家叔父的话嘛!”

  范增心中不免发起了牢骚。但是,对于项羽的性格,这位老人比任何人都清楚,且自有另外一套见解。项羽有时会像闪电一样骤然改变方针,其动机并非出自功利性的盘算,而是出自一种妙不可言的冲动。

  比如,曾经那样顽强地使项羽陷入困境的秦章邯将军,一旦放下武器,投身拜倒在他面前乞求投降,项羽内心就产生了抑制不住的爱惜之情,不仅保证他的生命安全,还给予了连章邯本人都感到困惑不解的优厚待遇。与此形成对照的是,对章邯旧部二十万官兵却完全相反,项羽只是听说他们对楚军抱有不满,就以极为残忍的手段进行了大屠杀。项羽也有爱人之心和恻隐之情,甚至远远超出他人。不过,如果项羽本人感觉不到对方的美及可怜,就会如同把盖子紧紧拧住一般,决不流露出这种感情。项羽所感受到的美,幅度很小,就像那道从门缝里射进来的又窄又细的阳光。且仅仅在他的自尊心得到最大限度的展现,对方始终不渝地抓住他的慈悲心肠不放时,才会流露怜惜之意。虽说如此,这位项羽却并不愚蠢,从不为人们的阿谀奉承所动,所以只能说,在这段时间里,项羽性格上的奥妙之处实在是妙不可言。

  “将军所言,老臣明白。”范增特地冲着项羽点了点头,“只是大王的一一”范增(别人也是如此)用了这个敬称,“大将胸怀过于宽广,眼里没有看到刘邦的本质,这正是我感到遗憾的地方。”

  确实不错,项羽对刘邦的评价很低,只看到他是个不善于打仗的懦夫。

  范增所讲的大将胸怀,多少也是一种溢美之辞。自尊心过强的人往往都会目中无人,范增所讲的不过就是这个意思。我们已经说过,范增反倒是宁愿将刘邦视为一个可怕的人物。事情还远不止如此,在范增心目中,刘邦这个人总是有异乎寻常的好运气。在相信王乃天授之物的中国古代形而上学理论里,总是把这种好运气看成上天的安排。范增对刘邦也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但毕竟已经察觉到了这一点。

  “所以,应该杀掉刘邦。”

  范增内心得出这一结论。尽管已经到了这步田地,他还试图用别的方式来说服项羽。值得庆幸的是,刘邦马上就会来到这座军营,预先埋伏下刀斧手,再见机行事将其杀掉即可。

  “―把祸根,“范增仿佛在描绘现场的情景,比画着这里是刘邦柔软的咽喉,那边是长剑,口中断然说道,“当场斩断!”

  项羽只好点头表示同意。

  第二天早晨,刘邦乘坐马车离开霸上。

  在车内陪同的是身材痩小的张良,坐在驭手台旁边的是樊哙。樊哙岩石般结实的身体上披挂着上等甲胄。”今天,我可能会死的。”

  樊哙已经作好了思想准备,充满了献身的决心和跃跃欲试的激昂。樊哙长有一身超出常人的坚韧筋骨,极易冲动,有时甚至会误事。他个头很大,欲望却很小,在沛城以屠狗为业的时候,也从没有什么非分之想,与一般人大不一样,倒是也有寂寞无聊的时候。自从认识刘邦之后,他就一心跟着刘邦东奔西走,似乎只要待在刘邦身边,沉重的寂寞感就会消失,甚至离开刘邦,他在这个世上就活不下去。

  “今天我是要死的。”

  他反复念叨着这句话。

  樊哙没有飞黄腾达的念头。他一直在想,刘邦若是死了,自己也跟着去死,只要能让刘邦活着,自己就是死上千百次也在所不惜。跟随刘邦马车前后的人,总共也不过百余骑。

  指挥者——扈从的是当过沛县县衙驭手的夏侯婴,以及靳疆和纪信等。他们也或多或少具有樊哙那样的情感,紧紧和刘邦联结在一起。使他们怀有这种情感的刘邦,或许就是一位非同寻常的人物,反过来讲,也许是他们与众不同。

  刘邦在车内摇晃着长长的上半身。

  从霸上的土丘来到大道上,向左就是咸阳,而刘邦等人却朝右拐去。

  道路通向遥远的潼关、函谷关,不过要去的鸿门自然近许多,就在眼前。

  虽然正值隆冬季节,马车的右前方却是一片绿色,高高耸起的麵山给人以一种奇迹般的感觉,此外便是一望无边的黄土地带,像是那片绿色田野的陪衬。马车飞快地驰过骊山北麓的时候,刘邦感到有点头晕目眩。

  “昨天晚上没睡好觉。”

  刘邦无精打采地向张良说道。他脸色煞白,脑袋好像从脖子上耷拉下来似的晃个不停。“是个坦率的人。”

  张良想。或者说,刘邦之所以为刘邦,正是因为他敢于坦率面对自己的弱点。

  “那个看上去就是始皇帝的陵墓。”

  张良用手指了一下,想让刘邦不要那么紧张。

  “看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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