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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三


  所谓韩国,乃是战国七雄之一,领土包括现在的山西省东南部至河南省中部这一片肥沃的中原,但到战国末期却成了最难防守的一个国家。由于国界一边与不断扩张的强秦接壤,另一边又与颇有蛮性遗风的楚国相邻,外交上多苦涩艰难,战事不断,常常陷于苦战,因这些先天注定的外患压力,其内政也一直处于紧张状态之中。

  韩所处的这种环境,制造出了一种思想上的土壤,即令人思索"国家究竟是什么"这个根本性的问题。比张良早半个世纪,这个诸侯国的王族中就出了一个叫韩非子的人。

  尽人皆知,韩非子是法家思想的集大成者,可以说,他的思想及国家学说就是从韩内部的现实中产生的。

  不仅是韩,战国时期,各诸侯国的国家权力也都是建筑在错综复杂的关系之上,各种势力费尽心机地你争我夺,而这些势力之间的利害关系又错综复杂到了极点。韩非子认为,如果能一扫那些如同动物内脏般的活生生的现实,并只靠法制和能力来行使君主权,韩也就根本不存在亡国的问题了。

  自然,他把儒家当成了思想上的敌人。

  在当时,这片大地上的社会结构与十八十九世纪建立的近代国家当然大不相同。首先,君主之侧有中涓、舍人等近臣,他们哄骗君主,以一己私利为准则,操纵君主的权力。大臣们都有自己的势力,从自身势力的利害关系出发来判断事物,从事工商的人(当时被视为非生产性的游民)与这些势力相勾结以牟取私利,以十九世纪以后的观点来说,整个国家仿佛都成了一个贪污渎职的集团。与此相适应的是,中国自太古以来就存在着一种秩序和伦理,对于父母兄弟、血缘亲族及乡里长老而言,毋宁说这种秩序和伦理既合于礼,又合于孝。儒家学派就是在对此大加肯定的基础上建立起伦理学说的。

  韩非子认为,在协调血统和乡里关系的基础上煞费苦心建立起来的君主权力,其功能甚小,危急时刻,命令权和指挥权都很难下达到所有角落。

  从这种怀疑的观点出发,他才创立了以简洁明快的法治理天下的法家思想。他的思想建立在老子思想的基础之上。无论在哲学方面,还是政治方面,老子的思想都可以说是一种虚无思想。老子在政治上讲求无为而治,韩非子恰恰将老子思想推向了政治学说。不过,即这种思想尚停留在坐而论道的阶段。老子也好,韩非子也好,都给自己的思想设置了一个绝对的前提条件,即民必须永远是无知无欲的,被看做自然物的民,感觉不到君存在及统治是沉重的压力,老子和韩非子认为,让民感到沉重压力的政治是不可取的。作为一种思想,这才是其最具魅力的部分。不过也可以说这种政治宛如无底的壶一样,在现实中是毫无用处的。

  本来,秦王政(后来的始皇帝)乃是一位法家的信奉者,据说在读过韩非子的《孤愤》、《五蠹》等著作之后,他十分激动,甚至兴奋地说:“若得见此著者,死而足矣。”

  从秦王政的气质来看,他感受至深的部分大概有这样两点:一是按韩非子的思想去做,民就会转化为自然物;一是君主权力并不建立在调整各种势力的关系之上,而是直接触及天下每一个百姓。事实上,秦王政建立秦帝国后就果断地实行了韩非子的思想,甚至起用了法家学者李斯来当大臣。不过,始皇帝在视民为自然物这一点上做过了头,毫不留情地驱使民去服劳役,导致在其死后,自然物们掀起了大规模的叛乱。

  顺便说一句,韩非子的学说在其故国韩并未被接受,他曾出使秦,在咸阳的宫殿里见到了始皇帝。始皇帝对韩非子十分崇敬,但崇敬之余又考虑到留下此人的危”就像抛弃废物一样将其杀掉了。

  在人们对韩非户还有所记忆的年代,张良就在韩降生了。

  张良的父亲张平是一位侍奉过两代国王的宰相,其袓父张开地也作为宰相为三代韩王效力。张良作为韩的遗民,乃是典型的旧贵族出身。

  张良的父亲张平是一位侍奉韩末代之王悼惠王的名臣。对于秦施加的强大压力,他在和与战两方面都费尽了心机,终因过度劳累而死去。张平死后,韩也随即灭亡,那位末代之王——安也成了秦的俘虏,国名消失,韩的故地便成了统一中国的秦的颍川郡。其时为公元前230年。

  作为诸侯王国的韩灭亡之时,张良还是位弱冠之人,尚未人世为官,他紧张地望着蜂拥而至的秦军肆意践踏国土,心中燃起的对秦的强烈仇恨,绝非一般人可比。他发誓要用一生来报仇雪恨,从他的外貌上,很难想象得到他有这么刻骨铭心的愿望。他身材痩小,体弱多病,面颊白白净净,吹弹可破,倘若扮上女装,就是位绝代佳人。

  韩灭亡后,张良的弟弟紧跟着就离开了人世。张良尽管年方弱冠,却已成为家长,得主持弟弟的葬礼。但他却说:“不愿为葬礼而耗费钱财。”

  因此他不举行正式葬礼,而是散尽家财以招揽四方宾客。这里的客是指剌客,目标就是刺杀秦王。在当时,人们十分重视感情,周游各地的侠义之士很多,这些侠义之士有一条最基本的信念,一旦感受到知遇之恩,粉身碎骨也在所不辞。所以,决不能说张良的这种做法是荒唐之举。不过,秦王成为秦帝国的始皇帝后,护卫也森严起来,剌客 已很难接近他。

  张良便赴淮阳(河南省境内),从师学礼去了。

  在当时,所说的礼并非是儒家所倡导的那套礼的体系,而是接触贵人时那些进退有度的礼仪做法,张良打算先把必要的礼仪学到手,将来采取某种欺骗策略亲自接近始皇帝。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张良一直在专心致志地思考这种策略。

  用什么办法才能掩人耳目呢?

  这位仿佛浑身都是头脑的年轻人不停地思考,像磨刀一样在磨炼自己,无法说清这究竟是一种悲怆还是别的什么。

  “东夷有位力大无比的人。”有人将这一消息告诉了张良。

  在当,称为东夷一东方蛮夷之地——的地区,地理上的概念很模糊,可能会令人想到渤海湾沿岸一带。张良千里迢迢地跑到那个地方,见过一位被称为仓海君的酋长,也看到了自己要寻找的大力士一他有着一副铁塔般的身躯。张良请求仓海君把这位大力士送给自己,仓海君应允了。

  这位大力士与张良语言不通,但对张良那明澈透骨般的品格却佩服得五体投地,不断重复着一句话,那意思是说:“只要是您的吩咐,什么我都听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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