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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六


  当然,高山右近也向好友忠兴传教。

  忠兴拥有极其丰富的知识,因而不易接受新的世界观,而且本就不具备信徒的特质。虽然最终没能入教,但他已充分理解了天主教的性质。

  其他改宗的大名对于《圣经》的知识都还不甚清楚,但忠兴平时已经会说:“佛教之类的偶像崇拜,颇不可取。”

  忠兴一回宅邸,就对伽罗奢讲起从高山右近那里听来的新鲜世界观。

  伽罗奢生了兴趣。越有兴趣,就越向忠兴提出各种各样的问题。

  忠兴有的答不上来,就说道:“好,下次见到右近时,问一下。”

  他将此事当成日课。

  忠兴为了让伽罗奢消愁解闷,一心取悦,他现学现卖天主教的故事。讽刺的是,伽罗奢听那些故事而产生的心情,远远超出了兴趣的范围。

  “我想去教会。”

  伽罗奢说出这样的话,令忠兴极其惊诧。突然,忠兴开始憎恶、怒骂这宗教,但为时已晚。他只有采取严禁伽罗奢外出的手段。

  小侍从活跃起来了。

  她联系京都、大坂的神父,将书籍和教义转达给伽罗奢。伽罗奢终于想亲自去教会。

  “能不能想个方法逃出宅邸?”

  她让小侍从琢磨这件事。

  恰好此时忠兴跟随秀吉征伐九州岛,不在家中,时机正好。

  小侍从把后门的钥匙弄到手,让伽罗奢穿上年轻武士之妻的窄袖便服,偷偷逃离宅邸,去了大坂的教会。在那里,伽罗奢听了传教士文森萧的说教,心生感动。

  最令她感动的是诗篇第四十五篇的一节:“任何大名和贵族,也不可依赖他人。因为人是最终死去归土之身,他没有任何助人之力。人不久都会死去,那时,唯有依赖天主的人,才有幸运。”

  (佛法和儒教,都没有这般打动人心的表达。)

  伽罗奢感动了。

  其后,她进一步深化信仰,终于决定受洗。但是伽罗奢不可外出,不能去教会受洗。

  她和小侍从冥思苦索,最后想出了一个无与伦比的冒险方法,即做一个寝棺似的箱子,人钻进去。夜深人静时,从宅邸窗户吊放下去,轻轻置于路上,打开箱盖,再跳到路上。

  小侍从带着这个秘密方案去了教会,与赛斯佩迪斯神父协商,他反对道:“这冒险举动若被发现了,天主教将遭镇压。”

  小侍从进一步恳求。最后,神父授予小侍从施洗的资格。

  小侍从返回宅邸,设置祈祷所,让女主人受洗,赐予从赛斯佩迪斯神父那里领受的“伽罗奢”之洗礼名。

  同时,二十名侍女也受洗了,从此,她们称女主人为“伽罗奢夫人”。

  从九州岛凯旋的忠兴,知道此事,盛怒,将夫人一个侍女的鼻子和两只耳朵割下,撵出家门;又将另一个侍女在夫人面前剥得精光,鞭笞后逐出宅邸。

  但是,忠兴没有对伽罗奢和小侍从下手。因为小侍从是亡母娘家的姑娘。

  时光流逝。

  秀吉患病,未久死了。

  (此人终于死了。)

  伽罗奢大概有这种感觉吧。对她而言,秀吉是父亲光秀的仇敌,晚年又是天主教的镇压者。如今秀吉死了,不消说,伽罗奢会有一种感谢上帝的心情。

  在伽罗奢看来,秀吉身为男人,晚年是个极端的色鬼,仅此一点,就是个令人嫌恶的存在。

  秀吉晚年,伏见城竣工时,他招待大名夫人参观城内。伽罗奢称病不去,打发小侍从代替前往。

  小侍从也是美人,和伽罗奢无分轩轾。甚至因为长得过于相似,当时家里也相信谣言:“小侍从其实是胞妹吧。”

  “果然是名不虚传的美人呀!”

  秀吉夸赞,赐她绫子礼服,大笑道:“想让你拥有两个男人,另一个该是我秀吉。”

  一生贯彻童贞的小侍从,听不懂秀吉那种露骨的谐谑。因为太下流了。

  回到宅邸,小侍从怒火满怀,向伽罗奢愤慨叙述此事。伽罗奢越发瞧不起秀吉,更加憎恨他。

  ***

  已有如上背景。

  在这背景中,伽罗奢坐听二位老臣讲话。

  “我死吧。”

  不消说,伽罗奢欣喜地、以教徒特有的平静之心说出了这句话。这是因为,首先,性格异常的忠兴决不会允许她活下去;其次,为反抗镇压宗教的丰臣家而死,等于殉教;第三,自己的死,能给下一个时代的领袖家康带来利益。伽罗奢对家康无爱无憎,但家康是一个罕见的对天主教不加论断之人。或许他和秀吉不同,会是很好的天主教保护者吧。

  伽罗奢这么思索着。

  “天主教严禁自杀。少斋,你设法杀了我吧!”

  言讫,她走进奉置十字架的房间,点上了烛,向天主献上长长的祈祷,恳求赦免自己一生的罪过。

  然后,伽罗奢将侍女们唤进礼拜室,与之告别。侍女们又哭又喊,乞求允许殉死。

  “你们可都是信徒啊,理应熟知天主不允许殉死。”

  伽罗奢严厉说道,伽罗奢斥退了侍女,就连小侍从也不例外。

  接着,她将寄居细川家的自己的叔母和长子忠隆之妻托付给隔壁的宇喜多家,两个女儿托付给小侍从,让她们到大坂教会奥尔冈奇诺神父那里避难。

  晚间八时,赴死事宜已经准备好了。

  伽罗奢摇铃,将小笠原少斋唤进礼拜室。少斋害怕忠兴的嫉妒,站在檐廊里不想进室内。他身后横着一柄长刀。

  赴死之际,伽罗奢忘了忠兴的禁忌,她以为少斋能够入室。伽罗奢把长长的头发绾了起来,以便于砍头。

  少斋满怀困惑,悲伤地说:“这样不行。”

  “啊。”这时,伽罗奢露出了略显滑稽的微笑。她想起了忠兴的性格。

  伽罗奢歪头思索,一副动脑琢磨的神情。俄顷,伽罗奢宽松前胸,半露乳房。

  少斋颔首,但又说道:“位置有点偏。我入室内多有顾忌,所以,请再往我这边挪一挪。”

  “这样如何?”

  伽罗奢膝行向门坎附近凑了过来。

  “那么,对不起了。”

  少斋将长刀举到头上,安静又锐捷地刺进了伽罗奢的乳房。伽罗奢的生命,瞬息停止了。

  少斋冲进室内,用绢被盖住遗体,周围堆起预备好的火药,卸下了板窗和杉木门,堆在遗体旁边,慢慢点火。

  礼拜室轰然喷发烈火之际,少斋已不在了。

  少斋登到正门顶上,大喊道:“众奉行,听着!”

  他简洁陈述事实之后,跳进大门内侧,跑进居室,与河喜多石见一同切腹而亡。

  须臾,火舌翻腾包围了宅邸。烈焰将大坂街里照得通红,武士和市民都在观望这场戏剧性的火灾,想用这场大火占卜未来时运吉凶。

  “这场大火会带来甚么呢?”

  围观者战战兢兢地议论著。他们指的是,对于丰臣家和自己,这场大火究竟是吉,抑或是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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