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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好!好!”基里拉·彼得洛维奇说,“对他用不着什么爱戴和尊敬。他的事情就是照管萨莎,教他文法和地理,翻译给他听。”

  玛利亚·基里洛夫娜翻译时把父亲粗鲁的话冲淡了些。于是,基里拉·彼得洛维奇让法国人住进指定给他的一间厢房里。

  玛莎对年青的法国佬不屑一顾,因为她是在贵族偏见熏陶之下长大的,教师在她眼里只不过是奴仆和手艺人一流的人物,而奴仆和手艺人在她眼里根本算不得男人。她没有注意她给杰福什先生产生的印象,见到她,他心慌意乱,不禁战慄,嗓音也变了,她都一概不曾留意。一个突然的事件使她完全改变了对他的看法。

  基里拉·彼得洛维奇的宅第里平日总豢养了几只狗熊崽子,它们是波克洛夫斯柯耶地主的主要娱乐之一。在它们幼小的时候熊崽子每天被牵到客厅里,基里拉·彼得洛维奇便跟它们厮磨好几个小时,逗得它们跟猫儿和狗儿打架。等它们长大了,便用铁链锁住,以待名副其实的厮杀,间或把它们牵到主人的窗下逗它们滚空桶。桶子上钉满钉子,狗熊伸出鼻子闻一闻,然后轻轻地碰一碰,钉子扎了它的脚掌,它生气了,于是使劲去推,越推越痛,越痛越推。搞得它发狂了,它便气呼呼全力猛攻过去,直到有人把那徒然惹得这可怜的畜牲狂怒的物体移开为止。有时又把两只狗熊套在马车上,不管三七二十一,逮住客人就往马车里塞,然后让狗熊驾车出游,意欲何往,那就听上帝的指引了。不过,令基里拉·彼得洛维奇最开心的是下述娱乐。

  把一只狗熊关在一间空房子里,拴着它的铁链子扣住钉死在墙上的铁环上,饿得它眼睛翻白。铁链的长度跟房子相等,只剩下屋对过一个小角落可以容身而免遭那可怕野兽的攻击。通常总是把一个新来的客人带到这间房子跟前,出其不意,一下子把他推进去,砰关门,让这倒霉的客人单独跟那毛茸茸的隐士面对面呆在一起。那可怜的客人,衣服被撕得稀烂,满身被抓得血迹斑斑,很快就找到那安全的一角,但是,他有时不得不一站就是三个小时,紧贴墙角,眼睁睁看着张牙舞爪的野兽在两步之外对他咆哮,跳跃,像人一样直立起来,使劲向他猛扑……这便是俄国大老爷高尚的娱乐!教师来了后不几天,特罗耶古洛夫想起了他,打算请他也尝尝狗熊“公寓”的滋味。因此,有一天早上把他叫来,领他走进阴暗的过道里,突然,一扇旁门打开,两名仆人将法国佬一把推进房里,立刻落锁。教师醒悟过来,但见一只锁住铁链的狗熊唿哧唿哧开始咆哮,从远处伸出鼻子嗅嗅新到的贵客,陡然,它抬起前爪竖立起来,准备对他进攻了……法国人没有慌张,没有逃跑,等待它的袋击。狗熊走近了,杰福什从兜里掏出小手枪,对准它的耳朵放了一枪。熊倒下了。大家跑过来,门打开了,基里拉·彼得洛维奇走进来,对自己所开的玩笑产生的结局感到惊讶。基里拉·彼得洛维奇想马上把这件事弄个水落石出:是谁事先向杰福什走露了风声?或者,为什么他兜里藏了一枝实弹手枪?他派人去找玛莎,玛莎跑来,把她父亲的问题翻译给法国人听了。

  “我没有听说过关于熊的事情,”杰福什回答,“但我总随身带着手枪,因为我不能忍受侮辱。我地位卑微,又不能提出决斗。”

  玛莎惊异地抬眼望着他,翻译了他的话给基里拉·彼得洛维奇听了。基里拉·彼得洛维奇什么也没回答,吩咐把狗熊拖出去剥皮,然后,他转向众人说:“倒是一条好汉!他不怕,确实不怕。”从这一刻起,他喜欢杰福什了,也不想再考验他了。

  但这次偶然事件却对玛利亚·基里洛夫娜产生了更深刻的印象。她的头脑被震动了。她亲眼看到那头被打死的狗熊,而杰福什站在旁边,神色镇定,跟她谈话,也从容自如。她看到,勇敢和自尊并非一个阶级所独具的品德,打从这以后,她开始尊敬这位年青的教师了,而这种尊敬的感情与时俱增,变得越来越明显。他们之间有了一些往来。玛莎有一条金嗓子,音乐方面有巨大的天赋,杰福什便自告奋勇给她上课。说了这么多,读者不难猜想,玛莎爱上他了,不过暂时她还不敢向自己承认罢了。

  第二部

  第九章

  节日前夕,宾客陆续赶到,有的住在主人的府第的正屋和厢房里,次等的住总管家里,再次等的住神父家里,末等的住富裕农户的家里。马厩里挤满了客人的马匹,院子里和棚子里摆满了各式马车。早晨九点钟,做礼拜的钟声敲响了,大家缓缓地向新建的石造教堂走去。这座教堂是基里拉·彼得洛维奇出资建造的,年年用新的贡品装饰一新。聚集了这么一大堆高贵的善男信女,以致普通老百姓在教堂里面没有站脚的地方,只好站到门口的台阶上和院墙内。礼拜还没有开始,在恭候基里拉·彼得洛维奇。他乘六匹马拉的轿车光临,下了车,大摇大摆走到自己的位置上,玛利亚·基里洛夫娜陪伴着他。众人的目光都集中到她身上,男人饱餐秀色,女人则羡慕她的新装。礼拜开始。自备的唱诗班高唱赞美诗,基里拉·彼得洛维奇也开口跟着唱起来,祈祷着,目不斜视,当司仪高声称颂·此·教·堂·创·建·者之时,他便做出一副不可一世的虔诚模样,弯下腰,鞠躬到地。

  礼拜完毕。基里拉·彼得洛维奇

  第一个走上前去吻十字架。大伙紧跟着学样。然后邻居们走到他跟前致礼。女士们围着玛莎。基里拉·彼得洛维奇从教堂里走出来,邀请大家到他家吃饭,坐上马车回家去了。客人们也坐车跟着他走了。一间间房子里挤满了客人。新来的客人仍然络绎不绝,他们要费很大的力气才能挤到主人跟前。小姐们循规蹈矩坐成一个半圆形,她们穿着半新不旧的贵重衣裳,式样都是过时的摩登货色,她们全都戴上了珍珠宝石。男人们拥挤在鱼子酱和烧酒周围,高谈阔论。客厅里餐桌上摆了八十份餐具。仆役进进出出,忙忙碌碌,摆上酒瓶和高脚杯,整理好桌布。终于,总管吆喝一声:“请入席啦!”基里拉·彼得洛维奇

  第一个走上去就座。跟着,太太们缓缓移步,保持尊卑有序的古风,依次肃然入座。小姐们挤挤攘攘,象是一群怯生生的羊羔,一个紧挨一个纷纷落座。她们的对面坐的是男人。桌子末端坐着家庭教师,旁边是小萨莎。

  仆役按地位高低先后有序地分送菜碟,碰到疑难,则按拉法脱①的骨相学行事,包管万无一失。碟子碰勺子,清脆的响声叮噹一片,跟宾客的高谈阔论争鸣。基里拉·彼得洛维奇得意洋洋,一眼望尽餐桌上的美酒、佳肴、盛况,便禁不住把整个心身都投入慷慨好客的阔老式的自我陶醉中间去了。这时,又有一辆六匹马拉的马车驶进庭院。“谁来了?”主人问。——“安东·帕夫努季奇。”几个人同时回答。门打开,安东·帕夫努季奇·斯庇琴进来。他是个五十来岁的胖大官人,一张团团大麻脸,三层肥下巴,一进门就一鞠躬,满脸堆笑,正待开口请罪……“拿餐具来,”基里拉·彼得洛维奇大声吩咐,“欢迎!安东·帕夫努季奇!请坐,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你不来参加礼拜,吃饭又迟到?这可不象你平日的为人,你本是个敬畏神明又贪图口福的人嘛!”——“请原谅!”安东·帕夫努季奇回答,一面把餐巾系到豌豆色长袍的扣眼里,“请原谅!基里拉·彼得洛维奇大人!我本来很早就动身了,可是,还没走到十俄里,突然车子前轮裂成两半——叫我怎么办?幸好离村子不远,好歹拖到那里。找了个铁匠,总算马马虎虎修好了。整整花了三个钟头,实在没有办法。抄近路吧,得穿过吉斯琴涅夫卡森林,那我可不敢,只好绕道走……”

  ①拉法脱为瑞士作家,他认为根据人的头盖骨和面部特征可以确知人的性格。

  “啊哈!”基里拉·彼得洛维奇抢着说,“你老兄当然算不得勇士,可你怕什么?”

  “怎么不怕?基里拉·彼得洛维奇大人!怕杜布罗夫斯基呗!万一倒霉,就落进他的魔掌。这小子机灵得很啰!谁也不放过,尤其是我,落到他手里,不剥掉两层皮才怪!”

  “老兄,干吗他特别看得起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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