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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二


  他在她的眼前展开了一个尚未被她知道的世界,并且找着了动人的字句来说明欲望和期待如何敏锐,希望逐渐增加时候心绪如何纷扰,对于花朵和丝带如何崇拜,对于一切保留下来的小物件又如何尊敬,陡然的疑惑如何使人感到不安,惊心的揣测如何惹起焦虑,妒忌时候切身受过怎样的苦楚,而初次接吻时候又发生过哪种说不出的癫狂。

  这一切他都知道用一种很合宜的,遮掩了的,有诗意的和有吸引力的方式去叙述。如同一切对于异性不断地指望和思念的男人们一样,他谨慎地谈到了他曾经狂热地爱过的女人们,他的狂热到目下依然激动。他想起了千百般可以震动心弦的纤细情节,千百般可以使人掉眼泪的微妙环境,以及一切在性灵敏锐和头脑明达的人们之间,恋爱关系之所以成为世界上最为高雅和最为悦目的事,全靠这些琐屑殷勤。

  所有这一切动人而且亲切的谈话,每天都必然重新进行,而且谈的时间一天比一天长久,那些话落在基督英心上正像谷粒播在土地上一般。并且当地的动人风景,芬芳空气,蔚蓝空阔仿佛使人胸襟开阔的理玛臬的天空,本算旧世界火炉到目下只为病人烧热泉水的那些死火山的喷口,树阴下面的清凉,溪边石头缝里流水的微响,这一切也透进了这个少妇的心灵和肉体,那不仅透进了而且还使她在灵肉两方面都软化了,如同一阵温温的雨水洒在一片未曾开垦的土壤里一般,使得那上面播下了的种子将来一定要开花。

  她有点感到,这个青年有点向她表示求爱了,感到他发觉她是漂亮的并且是非常漂亮的了,由于指望他的喜悦,她便想出了千百般的狡猾而简单的方法去诱惑他和征服他。

  于是遇着他显出了激动神情的时候,她就突然离开了他;遇着自己预先感到他嘴里有一句动人的隐语的时候,她不等到他的话说完就扔一个短促而深刻的眼色给他——这东西透进男人们心里像是一点儿火。

  她也有种种巧妙的言词,种种甜美的头部动作,种种不经意的手势以及种种惆怅的神情,接着她又很快地改变面容微笑了,对他暗示他的努力并不是徒然的。

  她想什么?什么也不想。她在这类的表情之下期望什么?什么也不期望。她这样快活地耍着,仅仅是因为她是个妇人,因为她并不感到这种耍法的危险,因为她想看看他会做出什么事来;不过她却没有预料到一点什么。

  此外,那种隐在一切女性的血管里的天然卖弄心,突然在她身上发展了。在昨天还是睡着了的和天真的孩子,现在对着这个不断向她谈论爱情的男性的面,陡然醒过来变成轻捷伶俐的了。现在她猜着了他在她身边的时候,他思念上就显出日见增长的不安,她看见了他眼光里初起的感动,并且藉着女性在感到被人求爱时独具的直觉力,她懂得了他声音里不同的音调。

  好些其他的男性早在巴黎的沙龙里对她表示过求爱的殷勤,然而他们从她那里得到的不过是快活女顽童式的蔑视。他们客套的恭维话的凡庸趣味使她觉得滑稽,他们单相思式的愁苦颜色使她充满了欢乐;并且对于他们一切的激动的表情,她总用嘲弄做答复。

  然而同着这一个,她忽然觉得自己面对着一个有诱惑力和危险性的对手了;她变成了玲珑的,本能地精明、猛勇而镇定的女性,这种女性仗着毫无拘束的自由的心,从事窥伺和袭击终于把男性牵引到无形的情网里。

  他呢,在开初那些日子里认为她不谙世事。他原是见惯了那些冒险女郎的,明白她们既像老兵们精于军事演习一般地精于恋爱,而且又熟悉于媚悦和温存的一切诈谋;因此他判断基督英这颗简单的心是平凡的,于是怀着一点轻微的蔑视对待这颗简单的心。

  但是,慢慢地,她的清净无邪的风度本身使他觉得有趣,随后,又引诱了他;最后,他服从自己那种甘受引诱的本性,他开始向那个青年妇人献出温柔的注意了。

  他很知道,扰乱一个淳洁性灵的最上方法,就是不断地对她谈论爱情,而同时装着想念其他的人;于是狡猾地适应着他在她身上唤醒了的具有垂涎意味的好奇心,他就藉口于密谈心腹,开始在树阴之下对她讲授了一课真正的爱情课。

  他正像她一样欢喜耍这种游戏,他用男性想得到的一切细腻的体贴动作,对她表示自己为她怀着的日见扩大的兴味,并且以钟情者自居,却没有想到自己将来会真的变成钟情者。

  他俩沿着好些从容散步的道路,彼此都这样耍着,这自然得像是我们暑天坐在溪河旁边自然要跳下去游泳一样。

  但是一到那种真正的卖弄动作在基督英这方面表示出来了的时候,一到她发现了女性用以引诱男性的种种天生机巧的时候,一到她有意教这个热情的人跪下如同想设法打赢一盘槌球似地的时候,他,这个坦白的浪子,从此就在那个清白少妇的计划之前听受摆布了,并且开始爱她了。

  这样一来,他变成笨拙的了,不安定的了,神经质的了;而她之对待他正同一只猫之对待一只小小的耗子一样了。

  同着另外一个女性,他不至于受窘,不至于不说话,可以用他的具有导诱力的激昂态度去征服她;同着基督英,他不敢为所欲为,因为他觉得她和他从前认识过的一切女性是完全不相同的。

  其他的那些女性毕竟是已经被生活烧糊了的妇人,对着她们,旁人什么话都可以说,同着她们,旁人可以在嘴唇边轻轻地慢慢地说出种种使得血液着火的耸听的言词,而敢于提出最胆大的要求。他每逢能够自由自在地把使他受到缠扰的激烈情欲传到他爱着的女性的性灵、心境和感觉里的时候,他知道,而且他也觉得自己是不可抵抗的。

  在基督英身边,他以为自己正陪着一个青年闺女,因为他猜到了她多么缺乏经验;于是他一切方法都无所施展了。后来他用一个新的方式珍爱她,当她是一个孩子,一个未婚妻。他指望得着她了;然而却害怕触着她,弄脏她,弄得她褪色。他不想把她抱在怀里使劲紧紧地箍着她,如同对待其他的女性一样,却只想跪在她跟前去吻她的裙袍,并且用一种无限淳洁温柔的从容态度,轻轻地去吻她鬓脚边的浅头发,她嘴唇的角儿和她的眼睛,她那双闭着的眼睛,那时候,他可以感到她的蔚蓝色的眼波正在垂着的眼皮里荡漾。他简直想要保护她去防备一切的人和一切的事物,不让平凡的人触着她,不让她去望丑陋的人,不让她在不洁净的人身边经过。他简直想要除去被她穿过的街道上的污泥,以及路线上的石子和荆棘以及树丫杈之类,使她的四周全是便利的和愉快的,并且始终抱着她走使她永远不必提着脚步。他想到她不得不和旅社的邻居男客说话,在饭厅里的公共饭桌吃那些平凡的饮食,承受生活上种种不乐意的和无从避免的小事物,他竟生气了。

  他对她有了这么多的思念,简直不知道要向她说些什么话了;他不能向她表达自己的心情,他不能完成自己想做的事,他不能向她证明那种牺牲自身的火急需要正在他的血管里燃烧,他的这种缺乏能力的状态使得他的外表像是一只被人用链子拴着的猛兽,同时又给了他放声痛哭的古怪欲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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