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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六


  “这个请您别问得太仔细,”她说,“婚她肯定是结过了。对此不可能有任何怀疑。她自称夫人,并不像一些年纪稍大点儿的外国小姐似的只为了提高身价,而是如我们大家所知道的,确确实实在俄国的什么地方已有个丈夫;这是此地尽人皆知的事实。她在娘家用的是另一个姓,一个俄国姓而不是法国姓,结尾叫什么阿诺夫或乌可夫来着,我已经听见过,只是又忘记了。您想知道,我再去打听就是;此地知道她娘家姓啥的人肯定不少。戒指?不,她没戴戒指,这我也注意到了。我的天,也许它不适合她,也许它使她的手显得肥。或者她认为戴结婚戒指,戴那么个扁平的箍箍,是小市民习气……她才不会那么婆婆妈妈……不,她生性太豪爽啦……我清楚,俄国女人全都有那么点儿自由豪放的脾气。再说了,戴上戒指总显出些一本正经、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味道。它是身不由己的象征,我想说;它将女人变得像个修女,成为一朵摸不得碰不得的贞洁的蒲公英。我毫不奇怪,舒夏特夫人不喜欢这样……一位如此妩媚的女性,正值青春年华……显然她没有理由和兴趣,让每个去向她表示爱慕的先生都立刻感到她已受着婚姻的约束……”

  伟大的主啊,瞧女教师已经扯得多远!汉斯·卡斯托普盯着她的脸,吃惊不小;她呢,也不怕他看,只是显出几分尴尬。随后,两人都沉默了一会儿,以便喘口气。汉斯·卡斯托普一边吃东西,一边克制脑袋的颤动。他终于又问:

  “那丈夫呢?难道他一点也不关心她吗?他从没上山来看过她?他究竟是干啥的?”

  “公务员。俄国公务员,在一个异常偏远的省份,达吉斯坦,您知道吗,在最东部,在高加索的那一面,他被派到那儿去了。是的,我可以告诉您,这山上的确还没任何人见过他。而她呢,住进来也已经两个多月。”

  “这么说,她在这儿已不是第一次?”

  “哪儿话,已经第三次了。其间她也是住在别处类似的地方。——反过来,她倒有时候去看他,不经常,每年一次去住上一段时间。他们过着分居生活,可以这么讲;她有时候去看他。”

  “是啊,是啊,她病了嘛……”

  “不错,她是有病,然而还不那么严重,严重得她必须经常住疗养院,严重得必须与丈夫分居。必定还有其他一些原因。也许高加索后边的达吉斯坦,那个野蛮而遥远的地方她不喜欢,说到底也不奇怪。可她那么一点也不喜欢与丈夫在一起,想必跟他本人也有些关系。他姓一个法国姓,却又是地地道道的俄国官吏,是那种很粗俗的角色,您可以相信我。这号人我见过一个,长着一张红彤彤的脸,一部铁灰色的连鬓胡子……极端贪污腐化,而且全都有喝伏特加也就是烧酒的嗜好,您晓得……为顾面子,他只要些小菜,几个盐渍蘑菇呀,一片鲽鱼呀什么的,可另一方面酒却无度地灌,还美其名曰小吃……”

  “您把一切全推在他身上,”汉斯·卡斯托普说,“可我们并不了解,他们夫妇不能生活在一起,是不是也有她的责任。咱们必须公平。依我看,她那么不懂礼貌地将门一摔……我不认为她就是个天使,请您别见怪;对她,我也不过分相信。可您呢,却有失偏颇。您彻头彻尾地向着她,对事情的看法充满成见……”

  他时不时地这么来上几句,带着与他的本性格格不入的狡狯,想造成一种假象,仿佛恩格哈特小姐对舒夏特夫人的崇拜,并非他清清楚楚知道的那么回事,倒真成了一个与他无关的滑稽可笑的事实;而超然独立的汉斯·卡斯托普,反可以站得远远的,来对可怜的老处女进行嘲讽奚落。他心中有数,他的女帮手将容忍和喜欢他这样混淆是非,颠倒黑白,不会冒任何风险。

  “早上好!”他有一次说,“睡得不错吧?我希望,您昨天晚上梦见了您的小美人儿?……瞧,我一提到她您脸就红了!您简直让她给迷住了,这个嘛您还是别否认好些!”

  女教师的脸确实红了,脑袋从茶杯上探过来,用左嘴角悄声道:

  “呸,哪儿话,卡斯托普先生!您这样用暗示的办法出我洋相可不好。谁不知道我们指的是她;再说请您讲讲,为哪些事我非得脸红不可……”

  两个同席的人演的这出戏够稀罕的。谁都知道自己是在撒谎再撒谎,汉斯·卡斯托普只是为了能够谈一谈舒夏特夫人,用她来逗一逗女教师,戏弄戏弄这位老处女,从中却感觉到一种病态的间接的快意——

  另一位呢原因在于:首先是出自牵线搭桥的动机,再者由于她想讨好年轻人,也确实有些迷上了舒夏特夫人,最后因为她真感到有点儿舒服,不管怎么样吧,能让他来逗她,使她的脸变得红红的也不错。这些两人都心照不宣,可谓知己知彼;个中情况错综复杂,并非单纯而清白。尽管汉斯·卡斯托普整个讲来对复杂、模糊的事情很反感,并且在眼下这件事情上也有同样的感觉;可他仍继续浑水摸鱼,为了安自己的心便说,他只不过是来山上做客的,很快就会离去。他装成实事求是的样子,对那“大大咧咧”的女人的外表作了一番在行的品评,说她正面比侧面看上去要年轻得多,漂亮的多,她的两只眼睛间隔得太开,姿态也还有许多毛病,胳臂却挺美,“线条挺柔和的”。说到这儿,他极力掩饰脑袋在颤抖,可是不得不看到,女教师已经察觉他那徒劳的努力,而且还极其不悦地发现,她自己的脑袋同样在打颤。还有,他称舒夏特夫人为“小美人儿”也完全是策略和狡狯,因为接下去便可以问:

  “我称她‘小美人儿’,可她到底叫什么?我是指名字。像您这样对她五体投地,绝对应该知道她叫什么才是。”

  女教师绞着脑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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