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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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席间对话 在那色彩鲜明的餐厅中用膳,年轻的汉斯·卡斯托普颇觉几分狼狈: 他在那次独自散步时闹上的脑袋打颤的毛病没有好,活像个老态龙钟的老人——偏偏一吃饭就差不多总要发作,一发作起来就不可收拾,无法掩饰。除去那不能总是保持硬挺的高贵的竖领之外,他还想出各式各样的办法来遮盖自己的弱点,例如适当地多活动脑袋,不断地转来转去与左右两边的人交谈,或者在送汤勺进嘴里时用左小臂顶着桌子,使身体坐稳,或者在休息时支起胳膊肘,用手掌托着下巴,虽然这在他自己眼中显得粗鲁无礼,只在不拘小节的病人中间可以为之。不过,一切的一切都很讨厌,常常完全倒了他吃饭的胃口,而本来他是挺重视这一日数餐的,为了席间的紧张气氛以及许多值得一观的场面。 这种他努力想克服的令他丢脸的现象——汉斯·卡斯托普也清楚——不只有其身体原因,也不单单怪山上的空气特别和适应气候水土的艰难,而且表现出他内心的某种不安,跟席间的紧张气氛以及那些值得一观的场面本身也有着密切的关系。 舒夏特夫人每次吃饭几乎总是迟到;在她来到之前,汉斯·卡斯托普一直挪动着脚,怎么也坐不安稳,因为他在等待伴随着她进来而响起的玻璃门的咣啷声,并且预料到自己因而会浑身一震,脸孔冰凉,这已经成为规律。刚开始时,他每次都扭过头去,以愤怒的目光伴随那不拘小节的迟到者走向她在“好样儿的俄国人席”上的座位,甚而至于还会冲着她的脊梁骨,从牙齿缝中挤出一声低低的咒骂,一声愤怒与不满的呼喊。现在他不这么做了,而是脑袋更低地垂到汤盆上,甚至咬着嘴唇,或者有意识地、故作姿态地把头转到一边;似乎他再也生不起气来,再也没有去进行指责的自由,而是自己对那讨厌的事情同样负有责任,因此也同样对不起其他人——一句话,他感到羞耻;说他为舒夏特夫人感到羞耻纵然不完全准确,但他在人前确实感到了自身的耻辱——本来他可以免去这种感觉,因为全餐厅没谁注意舒夏特夫人的劣迹,关心他汉斯·卡斯托普由此而感到的羞愧。大概只有一个人例外,她就是坐在年轻人右手边的女教师恩格哈特小姐。 这可怜巴巴的女人看出来,由于汉斯·卡斯托普对那摔门的声音格外敏感,她挨着坐的这位年轻人对那俄国女子久而久之便产生了某种特殊的情感。可是,如果仅此而已,也谈不上他们之间有了那种关系。归根到底,倒是他那假装的——而且由于缺乏演员天才和训练而装得很蹩脚的无所谓的样子,才不但不说明他跟人家没多少关系,相反说明关系很大,说明他与她的关系已进展到了相当高级的阶段。恩格哈特小姐常常不为自身存任何奢望,而是无私地对舒夏特夫人一赞再赞——可怪就怪在汉斯·卡斯托普虽然不是马上,但不久却完全看清和识透了她这火上加油的伎俩。是的,他对此甚为反感,但是却又并不因此就少受些影响,保持住头脑的清醒。 “哐啷!”老姑娘道,“就是她。你不用抬头便可断定谁进来啦。当然,她在往里走——瞧她那姿态多么动人——简直就像只溜到牛奶盆跟前去的小猫咪!我愿意和您调调位子,使您能无拘无束地、舒舒坦坦地观察她,跟我现在一样。我现在才明白,您不乐意老是把头转向她—— 上帝知道,她要是看见您这样,会怎样得意哩……现在她在向她的那伙人问好……您真该往那边瞧瞧,看着她实在叫人高兴。当她像眼下似的说说笑笑时,脸上便会现出一个酒窝儿,但不每次都有,只是在她愿意的时候。是啊,真是个小宝贝儿,真是个娇生惯养的千金,所以才那么随随便便是不是?这样的人儿你就得爱,愿也罢不愿也罢;须知她们的随随便便令人恼恨,而这恼恨却只会更加激起你对她们的爱慕,如此禁不住地既恨且爱,那才叫幸福啊……” 女教师捂着嘴窃窃私语,不让其他人听见,同时她那老处女的脸颊上一片绯红,使人想到她的体温一定已大大地超出正常。她那一通富于挑逗性的说道,却硬是钻进了汉斯·卡斯托普这可怜虫的骨髓和血液里。 有某种身不由己的感觉使他需要由第三者来为他证实,舒夏特夫人端的是个迷人的女性。此外,年轻人还希望从外界得到勇气,去委身于那些使他的理性与良知都激烈反抗的感情。 至于这些谈话的实际收效,是微乎其微的;恩格哈特小姐不管多么卖力气,她并不知道舒夏特夫人的任何详细情况,她了解的,疗养院中每个人都了解。她不认识人家,不便夸口她们彼此是熟人;惟一使她在汉斯·卡斯托普眼前面子上增光的,是她的家在柯尼斯堡——也就是说离俄国边境不远——再者她能支离破碎地讲几句俄语——一点儿可怜巴巴的资本,可汉斯·卡斯托普却准备把它们当作是她与舒夏特夫人个人之间的亲密联系。 “她没戴戒指,”汉斯·卡斯托普说,“我看见她没戴结婚戒指。这是怎么回事?她可是一位已婚妇女,您告诉我?” 女教师陷入了窘境,好像不讲清楚就不行似的;她面对着汉斯·卡斯托普,仿佛成了舒夏特夫人的发言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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