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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兰(10)


  就这样,几经探索,学者们终于确定那片遗址即是楼兰故土,并且作成一个无可置疑的定论,那便是罗布泊是个以一千五百年为周期向南北移动的大湖——注入罗布泊的塔里木河的冲砂,以及狂风的作用,使河道变迁,罗布泊于是以一千五百年为周期,由北而南,再由南而北的移动。

  公元一九二七年,海丁六十二岁那年,他召集颇多专家,成立一个组织庞大的探险队,试图大规模的作他生平第四次的西域探险之旅。正式名称叫做西北科学调查团的这支探险队,主要成员包括十八名瑞典人与德国人,十名中国人,外带当地雇请的司机、厨子、和随从等。

  在此番第四次的探险里,海丁再度造访楼兰遗址。于沙漠的某一日,他循着直到四世纪时候还在流淌的数条水渠当中的一条走下去,发现往古楼兰人居住之时涨满流水、后来有很长一段岁月滴水不存的旱渠里,如今又生出水来;因为罗布泊的移动,楼兰成了被人遗弃在沙漠里的一座无人的废城,终至埋入沙漠里,没想到如今水又开始重临这片楼兰遗址,若干条干渠开始有水,包括动植物的一些生命,也跟随着水脉开始转移到此地来。至于尚未有水的其他几十条旱渠也将有水,无数的生命将随着水脉移动到这儿来。

  这天,海丁在沙漠发现两具棺柩,其中的一具是在山丘上,另一具则位于距此有一段距离的另一座山脚下。关于其中的一具,海丁在著作里,曾经就他发现前后的情形,有过如下的一番详尽的记述。

  ***

  具有鹰眼般好眼力的两名船夫,在霉撒(沉积物受侵蚀所残留下来的大块黏土)顶上发现到另一座坟墓,它位于大霉撒脚下的另一座霉撒顶端的东侧。

  我们悄悄地搁下无意中侵扰的这座坟墓,步下山丘来到冷清的休息处。估计无法再出航,我于是下令于第二座坟墓正好西南方之处搭起帐篷。不料,大伙儿要求须等我完成调查为止,我也不便拒绝他们带点戏谑味道的乐趣。

  仅有一座坟墓的这堆小霉撒,坐东北而向西南,长四十一英尺八,宽十二英尺,坟顶距离水面二十九英尺,从四周的地面算起则有二十四英尺高。站在大堆霉撒上面,一望就知道这座小丘上有座坟;因为每一堆霉撒顶上通常光秃而寸草不生,这座小霉撒上面却偏偏竖立着那么一株柽柳桩子,这种情形是怎么看怎么叫人感到不同寻常的。

  孤立的桩子是那么样的诱引着我们,只差没有说:“请你们来挖吧”,因此大伙儿立刻开始工作。不料,这堆霉撒的黏土坚硬如砖头,已经开始化为黏板岩。我们只好到登陆地点取来斧头,用以砍开坚硬的部分。坟墓呈长方形,位于霉撒西北的斜面这边,靠近斜面的黏土壁,上面是一英尺高,下头则有两英尺深。挖掘工在二.三英尺深的地方碰到了木板盖子,起初用斧头,接着以锄头除去了砂土。那盖子由长五英尺十一英寸,保存良好的两块木板所拚成,宽度分别是头部一带一英尺八,脚部一英尺,厚度有一英寸半;头部朝向东北。

  棺盖虽已清理干净,棺柩本身却牢牢的附着在黏土上,除非将刚才挖掘的坑穴继续扩大,势难将它弄上来,遂决定完全除去西北边的黏土壁,这是很需要时间与体力的工作,不过,总算排除了最后一道障碍,在小心翼翼之下终于把棺柩搬上霉撒。

  棺柩的形状是水多的地方所特有的那种,很像锯掉船头船尾的普通独木舟。

  两片木板棺盖,在霉撒外壁遭受破坏以前便已先行弄上来。每一个人都热切的等着瞻仰在没有任何干扰之下永眠了这么久的这具未知的古尸,不料,能看到的是从头到脚将尸身牢牢包裹的毛毯,不过,这块裹布已经变得非常脆弱,轻轻一碰,便朽碎成粉。我们除去了遮住头部的部分,于是看见了,用我们的眼睛亲自看到了美得无比的这位沙漠的统治者,楼兰与罗布泊的女王。

  这位绮年玉貌的女子遽然遭受死亡,由她所爱的人们为她穿上洁白的寿衣,搬到这片和平宁静的山坡上,进入长达两千年的沉睡,直到悠久而又悠久的后代将她唤醒。

  脸上的皮肤虽已干燥如羊皮纸,长远的岁月并没有改变她的五官和脸庞的轮廓。她紧闭着几无一丝儿塌陷的眼睛仰卧着,唇边依然荡漾着若干世纪以来始终没有消失过的一抹微笑,给她这个神秘的存在凭添更深一层的哀怜与魅力。

  然而,她却不肯向我们宣泄她过往的秘密、她带进坟墓里来的楼兰多彩多姿的生活、乃至湖边的春绿,以及关于小船或独木舟水上之旅的种种回忆。

  她必定看过准备上阵击退匈奴以及其他蛮夷的楼兰守军的行进、见过装载着射手与枪兵的战车;也看过路过楼兰或者投宿于城中客栈的大批商队、还有经由“丝路”,将汉土名贵的丝绸运往西方去的数不尽的骆驼;不定她是因为爱情的悲伤而死的,无论如何,这一切都是我们无从知道的。棺柩内侧的长度是五英尺七,不为世人所知道的这位女王,大约是个五英尺二英寸的小女子。

  在午后的阳光底下,我与老詹用很短的时间,检查起她下葬时身上所穿的衣物。她戴有一顶头巾模样的帽子,四周缠了根简单的带子;身体用麻布(大概是粗麻纱)罩起来,麻布底下同样的着有两件黄色丝绸罩衫,胸前罩以正方形带着红色刺绣的丝绸,罩衫底下还穿了件麻纱亵衣。

  下半截身体裹以状如裙子的丝质夹布,与上半身的粗麻布和黄色丝绸相接,下面一层是与麻纱短亵衣相连的白裙,白裙底下还有条薄薄的裙子和衬裤,脚底下趿一双拖鞋。腰带则直接缠在肌肤上。

  我们从每一样衣物取下标本带走,其中有一些是原原本本取走的,例如头戴的,以及彩色花纹相当精美的一只荷包。我们又在棺柩外侧相当于头部的地方,发现带有低矮桌沿的一张长方形四脚餐几和一只红彩木碗,还有一头全羊尸骨;想必是预备让黄泉路上的旅客享用的粮食罢。

  ***

  我们不必在此去追究海丁所发掘的棺柩,是否即是古代楼兰人预备弃城他迁当日自杀身亡的那位年轻后妃的灵柩,她的死亡本身原本就是个谜样的秘密,我们又何必非知道不可?在楼兰埋藏沙堆的一千五百年当中,楼兰同着罗布泊一起失去了踪影,无从知道它们的行踪,而今,经由学者们的追寻总算弄清楚两者的芳踪,这就足够了。

  而今,罗布泊正在返回楼兰故土。从海丁的发现楼兰遗址迄今,已然流逝了半个世纪的岁月,在这期间,罗布泊的湖水一直朝着楼兰故土移动,此刻仍在继续着,在它完全回到故土以前,或许还须要几多载星霜,但无论如何,它正在踏向归途却是事实。而一度栖息于斯的楼兰人之神——河龙,想必也正在朝着回家的路上走罢,不,也许它早已回到了故土。

  附记:书中引用海丁的部分著述,乃藉自岩村忍氏所译《漂泊的湖》。

  原文发表于一九五八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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