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楼兰(9)


  一名士兵看到那落日,认为是不祥之兆,建议还是趁早撤退的好,年轻的统领也觉得要说不祥嘛,的确让人有几分那种感觉。但他们还是在此地多勾留了一夜。

  次晨,鄯善兵听到他们闻所未闻的某种响声,不觉问风又强劲了起来,但绝不是风声,而是风里传送过来的另一种响声。

  年轻的统领刚刚命一名士兵登楼探望,第一支箭飞了来,射中城楼的侧面,然后掉落巷子里的石板地上,是一支颇长的雕翎。紧接着,以这支箭作暗号那样,大批大批的箭镞暴雨般的射进城里来。箭来自相当远的距离,根本无从估计射自哪一个方向,同时,在狂风吹卷之下,大半箭镞都水平的掉落地上。

  出外准备登楼瞭望的鄯善士兵回来了,报告说漫天的风沙使天地变色,压根儿就看不见什么。做统领的于是亲自登上瞭望楼,诚如士兵所言,城外一片混沌,看不见任何东西。夜幕低垂一般的昏暗当中,狂风咆哮着,肆虐着,而透过狂风的嘶叫,又有另一种怒吼激荡过来,那是罗布泊的怒涛所发出的咆哮;白天,这位年轻的统领如能耐住性子继续前进的话,该已亲眼看到了这个大湖。

  青年统领下了瞭望楼。飘落地上的箭镞越来越频繁,那异样的响声也益行接近。青年统领集合所有的部下,成团的逼向城门,因为在敌众我寡的情况下,以城里作战最为不利。鄯善兵拢成一队冲向城门,不料却与从相反的方向侵入城门的一伙奇装异服的人马,相遇于城门的营寨前面。鄯善军只好放弃出城的意图,就地迎敌。敌军人手各执一把大刀,以舞蹈似的动作扑奔过来。

  鄯善军以长枪相抗。瀑布也似的狂风沙,开始劈头劈脸的泼撒在混战的场子里,每当风沙泼撒下来,敌我双方都只好停止战斗,小歇一番;因为根本睁不开眼睛,沙子也从战袍所有的小缝隙侵入肌肤里来。

  狂风的怒吼越来越凄厉,沙雨也分外骤狂,天光因而晦暗下来,使得作战双方看不清彼此。

  年轻的统领同着若干名部下来到城外,但他们一步也无法前进,这儿的沙雨比城里要狂烈得多。鄯善士兵一个接一个的驰出城门,身体紧贴到城墙根上。这儿簇拥着被狂风沙逼得进退维谷的一大伙敌兵,除了狂风的嗥叫和沙涛的低吼之外,还可以听见数百头战马的高嘶和骆驼凄厉的悲鸣。

  狂风不分昼夜的肆虐了三天三夜,厚厚的风沙把人、马匹、和骆驼都埋了下去,城墙因而变得只有原来的一半高。

  不知不觉之间战斗已经完全结束,使人止不住怀疑这儿曾经有过一场激战;鄯善人和第二次来犯的入侵者,都把剩下的三天花费在与狂风沙的争战上面。

  第四天午后,风稍稍平静下来,年轻的统领撇下几十个部卒于沙尘里,率军离开了楼兰城。异国的入侵者,同样被狂风沙夺走了若干分之一的兵力,也带着残余的人马虽开了沙漠里的这座小城。

  由于失去马匹,归途中鄯善人不得不徒步走向自己的家园。他们离开楼兰的时候,沙漠里仍然林立着数以百计的龙卷沙,但随着黄昏的临近,那些龙卷沙的数目也逐渐减少。

  往后的好几天,这批鄯善人仍旧为沙漠的变异所苦;他们忽而听到家人热热闹闹的谈话,忽而于近在咫尺的地方听见多得吓人的大批马匹的嘶叫;此外,又屡屡发现前方有座小森林,那儿必定有清泉喷涌,然而,走了又走,就是走不到森林那里,发现那座森林已经不见了。

  离开家园一个月之后,年轻的统领领着剩下五分之一的部卒回到鄯善。他们不清楚那些装束奇异的入侵者究竟是哪一国的军队,因为无不认为与他们在沙漠中的所见所闻如出一辙,那伙来历不明的人马必定出自沙漠的某种鬼祟所为;而年轻的统领本身,终其一生也没有弄清入侵的原是逞威于北方的柔然一支军队。

  两年后,鄯善这位年轻的统领,再度率同部下造访楼兰。然而,城廓已然完全埋入沙里,只露出瞭望楼的一部分。他们走进密林地带寻找那口细长的湖,却只见干涸而发白的一条沙道,腰带也似的铺在那里,寻遍了四周都不见湖泊的影子;罗布泊已经消失,楼兰也已完全没入沙漠里去了。

  距此大约六十年后的宋文帝元嘉二十二年(公元四四五年),鄯善起而反抗当时的权威——北魏太武帝,却为太武帝所遣的凉州军队攻破,鄯善王于丢盔弃甲之余只得投降。从此,鄯善被当作北魏的一个郡县看待,全然失去了一个国家存在的意义:罗布泊、楼兰、以及鄯善,算是先后从历史上消失了。

  五

  东晋安帝三年(公元三九九年),法显和尚为了学习梵语和梵文,与十几名同窗留学僧相偕离开长安,进入印度。他于旅行记里这么样的记载着:“发自长安,西渡流沙,上无飞鸟,下无走兽,四顾茫茫,莫测所之,唯视日以准东西,人骨以标行路耳。屡有热风恶鬼,遇之必死。”

  我们无从确定法显所经过的是地底下长眠着楼兰的万里平沙,或是一度曾是湖岸的地方,但无可置疑的,必定是昔日的楼兰国附近一带。

  到了唐代,玄奘曾经奉太宗之旨前往印度取经,经历千辛万苦终于完成了使命。当时,他曾经路过楼兰,在大唐西域记里有短短的记载:“行四百余里至睹货逻故国,国久空旷,城皆荒芜。从此东行六百余里至折摩驮那故国,即沮末地也,城廓岿然,人烟断绝,复此东北行千余里至纳缚波故国,即楼兰地也。”

  玄奘曾于大流沙之中认出两座无人的城廓,关于楼兰之地却没有任何记载,想来那一带地方必定是空空茫茫的一片大沙漠,城廓早已深深埋入沙堆里;那已是距今一千数百年前(公元六一五年)的事情。

  ***

  楼兰从悠久的沙中之眠惊醒,再度重现于世界历史的舞台,乃是进入二十世纪之后了。

  在这段长久的岁月里,世界地图曾经一再的更改用来标示版图的颜色,唯有中央亚细亚的一部分,亦即楼兰所沉睡的地方从来无人问津;因为除非是个相当轻率的卤莽者,谁也不敢踏进几不见生物影子的这片辽阔的荒漠一步。

  然而,到了公元一九〇〇年,深埋沙漠的古都楼兰,却经由瑞典的探险家史旺海丁发现,于远隔一千数百年之后,突又重现于地上。只是在肯定为楼兰遗址之前,还须经过众多学者们的再三争论。此外,由于位置的关连,必须同时解决一度于楼兰之侧蓄满了水,而消失无踪的罗布泊的秘密。

  正如古代的楼兰人认为没有罗布泊就没有楼兰那样,二十世纪的学者们也无法将两者分开来思考;而若要证实海丁所发现的遗址确是楼兰,那附近就必须要有个湖泊,正如它当年存在在那里才行。然而没有,寻遍附近一带地方就是找不着罗布泊的影子。那末,罗布泊究竟到哪儿去了?学者们必须从散落于沙漠地带的众多湖群里找出罗布泊——哪怕已经沦落到徒具湖泊的形式,同时,还得解决它何以会流落在那里的这桩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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