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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三


  “唁!来到门原,不用做得这么认真。进去喝杯茶吧。茶恐怕不合你的口味,也只好请你将就喝。如果不先请你进屋,就叫你径直去打扫仓库和墓地,让你在台北的父母知道了,一定会见怪的。喂,请进吧!”

  伯母走进了正屋。洪作也随后走了进去。

  洪作在久未造访的门原的伯父伯母家里,乖乖地度过了三天。每当他不留神说错了话,伯父和伯母那种独特的挖苦话便扑耳飞来,有时比较委婉,有时刻薄得刺痛他的心。吃饭的时候也好,喝茶的时候也好,他总不敢疏忽大意。

  然而,置身于伯父与伯母那种独具风趣的对谈的风风雨雨之中,洪作也不由得感到沐浴着骨肉至亲的慈爱。

  尽管冷嘲热讽象针一般扎在洪作身上,但其中也有爱护,有训斥,有教诲。

  来到伯父家的第一天,洪作就打扫了散发着一股霉味的仓房内部,取出自己的寝具,放在阳光下曝晒。由于翌晨必须赶在八点钟的早餐前起床,所以那天夜里他很早就睡了。

  第二天他去打扫了墓地。这是他第二次上这儿的祖坟。他一人打水、拔草,还清扫了通往墓地的道路。

  就在洪作扫墓的那天傍晚,伯父来到墓地,说:“打扫得很干净!扫墓这工作使人说不出地愉快。怎么样?你尝到了扫墓的乐趣吧。”

  “嗯。”洪作回答说。

  “就个便,明天请你再干一天怎么样?”

  洪作心想:“别开玩笑!”

  “这就没什么可干的了。这次扫墓已经完成。”

  “咳!这垛石墙要垮啦!我原以为不得不请人帮忙,如果你能顺便帮我办好这件事,那就太感激你啦。”

  伯父的视线所指之处,是与上方别人家的一块墓地交界的石墙。那不过是由两三层石块堆积而成的东西,简直称不上什么石墙。它确实显得摇摇欲坠。可是,要把这些石块重新垒好,恐怕得花去整整一天的劳动。

  你一个人干不了,我可以帮你。

  “不,我一个人能干。”

  洪作不得不这么说。实际上,问题在于即使伯父来搭上一手,也显然是不起作用的。

  就因为要重垒石墙,洪作只好将原先决定的留宿两晚改为留宿三晚。

  第三天,洪作脸上和双手脏黑黑的,正忙着堆垒石墙,伯母给他送便饭和茶水来了。

  伯母一到墓地,就说:“嗬!洪作在这里打扫祖坟,尊祖先知道了会吓一大跳!平时除了筷子没拿过重物的洪作,替我们把草铲净了,把石墙也修好了!恐怕连尊祖先也会感到惊异、感到害臊吧。”

  洪作檫了檫汗,点着一支香烟。

  伯母又说:“你能这样做,就是个好小伙子。去台北太可惜,真想留你长住在门原,专门打扫村里的基地。”

  “别开玩笑呀!”洪作说。

  伯母笑了:“想必你在怨恨伯父、伯母吧。从你的表情上看得很清楚。”

  “我并不感激你们,可也谈不上恨呀!——我想,如果换了台北的父母,咳,这就是理所当然要干的了。”

  “哎哟,你可真会说话!”

  “我照实说了我的想法。”

  “那么,明天请你再干一天吧。还有活儿要请你干。”

  “不,我不接受。”

  “嗬,噍你!”

  伯母又笑了。看来她觉得很可笑。

  “你大概在想‘再也不来门原了’吧?可你做了这些好事,在盂兰盆会那天祭奠祖先时,伯父、伯母就能向祖先报告:是洪作把墓地打扫得干干净净的!还可以说,是所有亲戚都没法管教的孩子打扫得这么干净的。”

  “所有亲戚都没法管教?”洪作问。

  这话可不能当耳边风。

  “伯父、伯母倒并不这么认为。干吗要这么想呢?——尽管与你接触很少,但我们认为你这孩子身上有很多长处。因为你从小就离开了父母,所以我们一直想给你点儿照顾,可你自己却显得满不在乎,好象根本没想过这种事情。各人生就不同的天性,好象无论如何也改变不了,可是,如果成了饱食终日,无所用心的人,事情就难办了。无可救药——这话不是我做伯母的说的,而是你伯父说的——你伯父可是个好人。要是不尊重伯父,洪呀,你可是会受到报应的!”

  洪作听到别人说他饱食终日、无所用心,这已是第二次了。

  在伯父家住满三天后,洪作从门原动身去汤岛。因为两地相距不到一里,他就从下田街上走着去。时间正好是晌午歪,没走几步就热得汗流浃背。他脱去上衣,搭在肩上,只穿一件无袖运动衫。从门原到汤岛的路上没有亲戚,所以衣着再随便些也无妨。

  在汤岛集居着几家亲戚,最亲的要数洪作的外婆家。洪作的母亲是外婆的长女,所以没有比这家亲戚血缘更近的了。

  洪作的童年时代是在汤岛度过的,不过,他并未住在外祖父家,而是和缝子婆婆共居在离母亲娘家不远的一座泥墙仓房里。洪作叫她“阿婆”,两人在仓房里相依为命。村人把洪作所称“阿婆”歪曲地叫作“缝子婆”,当面称呼她“大娘”,背地里却叫她“缝子婆”。这叫法多少有些轻蔑冷淡。当时,外曾祖父早已亡故,但不拘怎样,她总是外曾祖父的小妾。她是从位于半岛端部的下田嫁到这村里来的,外曾祖父故世后,她依旧住在这村里,村里人自然不会对她热眼相看。

  缝子年轻时曾经垄断了外曾祖父的爱情,她虽身材矮小,但生着一副在乡下少见的端庄的面容。她总是穿戴得整洁清爽,动作举止敏捷利落。

  在封建观念根深蒂固的农村,在正妻一家近在咫尺的同一村庄里,缝子承受着村人冰冷的视线度过一生夕不言而喻,她的性格是倔强的。她来自外乡,在充满敌意的村庄里,唯一能够依靠的便是外曾祖父的爱情。倘使性格不够坚强,这种生活方式是难以想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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