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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二一


  他叹了口气,从那堆书里拿出一本连环画,叫什么《少年变形忍者龟》,又可笑又讨厌的东西。那些忍者龟被称作“单壳英雄”。他把拉斐尔、多纳泰洛和他们愚笨丑恶的伙伴们,连同他们栖居的连环画在小店里扔来扔去,最后飘落在一台收款机上,堆成一座小帐篷的形状。他想,像这种少年变成忍者龟之类的故事让你不得不相信,这个世界毁灭起来大概也是这么容易。

  他又捡起一本《蝙蝠侠》,翻开第一页——就在这时,他看到那辆蓝色的巡逻车正从门口路过,朝西驶去,巨大的轮胎溅起一大片雨水。

  博比·特里半张着嘴巴,注视着它经过的地方。他不敢相信,他们一直在寻找的那辆车刚刚从他的哨所旁经过。

  然后他冲到门口,猛地把门推开,跑到人行道上,一只手里还拿着那本《蝙蝠侠》。也许这只是一个幻觉。想想看,弗拉格能让任何人产生幻觉。

  但这不是幻觉。就在那辆巡逻车驶下另一个山坡,驶出小镇的一刹那,他瞥见了巡逻车的车顶。于是他一边往回跑,一边扯着嗓子朝戴夫大喊起来。

  法官牢牢地把住方向盘,好像世上根本就没有关节炎这回事,即使有,他自己也没有;即使他真的有这种病,它也不会在潮湿的天气里困扰他。他不愿让自己再想下去,因为下雨是个事实,明确无疑的事实,他的父亲曾经对他说过,只有保留希望,才是最大的希望。

  他也不再让自己胡思乱想其他的事情。

  过去的3天他一直在雨中行驶。雨有时候下得小一些,但大部分时间都是实实在在的倾盆大雨。这也是明确无疑的事实。在一些地段,路眼看要被冲坏了,来年春天大多数路段将无法通行。他已经为巡逻车在这次小规模旅行中的表现而多次感谢上帝了。

  前3天在80号州际公路上的艰难行进已使他明白,如果不在辅路上行驶的话,那么2000年前他是到不了西海岸的。州际公路有很长的路段空无一人,让人感到不安,而在有些地方,他不得不用二档在堵塞的车辆中迂回前进,并且有好多次,他被迫停下来,用巡逻车的摇柄钩住前面车辆的保险杠把它推下路去,腾出地方才算勉强通过。

  到了罗林斯,他再也受不了了。他沿着287号州际公路拐向西北,绕过大分水岭盆地,两天后露营在怀俄明州的西北角,黄石公园的东部。在那儿,路上几乎是空的。穿越怀俄明和爱达荷东部令人心惊胆战,像做梦一样。他从没想到,在这片空旷的土地上,在他自己的灵魂中,死亡的感觉是如此沉重。但就是在那儿——空阔的西部天空下那可怕的静寂中,却不时能看到鹿儿在漫游。就是在那儿,电线杆倒在地上,无人修理;就是在那儿,他开着他的巡逻车,在冷清的氛围中穿过了一个又一个小镇:拉诺特,马迪加普,杰弗里城,兰德,克罗哈特。

  他的孤独感随着内心不断膨胀的死亡感觉变得越来越浓。他更加认定,他今生将再也无法见到博尔德自由之邦或者住在那里的人们——法兰妮,露西,尼克·安德罗斯。他开始体会到该隐被上帝放逐到诺德时的感受了。

  只不过那地方是在伊甸园的东面。

  而法官现在是在西部。

  在通过怀俄明州和爱达荷州边界的时候他的这种感觉最强烈。他是经过塔金帕斯进入爱达荷州的,停在路边吃了一顿简易午餐。除了附近一条小溪发出沉闷的流水声之外,四周悄无声息,一种奇怪的刺耳的声音使他想起了门的铰链上的脏物。头顶蔚蓝的天空中云彩开始聚集,潮湿的空气吹来,他的关节炎也犯了。已经好久没犯过了,尽管经过了长途旅行和……

  ……那种刺耳的声音是什么呢?

  吃完午饭后,他从巡逻车里拿出他的加伦德式半自动步枪,走向溪边的野炊区——在宜人的天气里,这里曾是吃饭的好地方。有一片小树林,几张桌子放在其中。一个上吊的男子挂在一棵树上,鞋子几乎碰着地面,他的头非常奇怪地翘起来,身上的肉几乎被鸟啄光了。那奇怪的吱吱嘎嘎的声音原来是套在树枝上的绳子来回摆动时发出来的。绳子快要磨破了。

  就这样,他渐渐开始意识到自己现在是在西部。

  那天下午,大约4点钟,第一滴雨飘飘忽忽地打在了巡逻车的挡风玻璃上,接着雨就开始下了起来。

  两天后他到达比尤特城,手指和膝盖疼得越来越厉害,他不得不在一家汽车旅馆住下来,休息了整整一天。在无边的寂静中,法官查理斯四肢摊开,躺在旅馆的床上,手和膝盖上敷着热毛巾,读着拉帕姆的《法律和社会各阶级》,就像一个古怪的十字架。

  第二天装好了阿斯匹林和白兰地,他又继续上路,沿途耐心地寻找着辅路,尽量让巡逻车沿着车辙走。泥路上颠簸得厉害,有时要绕过一些车辆的残骸,但这总比用摇柄钩别的车要好,而且免去了他曲身弯腰之类的麻烦。不过也并不总是这么幸运,9月5日那天,也就是两天前,快到萨蒙河山脉的时候,他就曾被迫钩住一辆大型的电话卡车,倒开着把它拖出一英里半,直到遇见一处路肩倾斜的地方,他才把那该死的破玩意儿推下了一条不知名的河流。

  9月4日那天,即遇到电话卡车的前一天,也是博比·特里发现他经过科珀菲尔德的3天前,在新梅多斯,发生了一件相当令人不安的事情。当时他住进了兰奇汉德汽车旅馆,在办公室取钥匙的时候,发现了一个惊喜:一个自动加热器,于是就把它放在自己的床脚。一周内,他第一次发觉这个黄昏真的很温暖,也很舒服。加热器发出一种强而柔和的光。他脱得只剩下一条短裤,靠在枕头上,读一个案例,讲的是密西西比州布里克斯顿一个没受过什么教育的黑人妇女,因闯到一家商店行窃而被判10年徒刑。拉帕姆好像是要指出……

  窗户上传来嘭,嘭,嘭的声音。

  法官年迈的心脏扑通扑通乱跳。拉帕姆顿时跑到了九霄云外。他一把抓过靠在椅子上的加伦德步枪,瞄向窗户,准备对付任何意外。那套掩人耳目的说法像风中摇摆的稻草人一样在他脑子里飞快地过了一遍。对,他们最想知道他是谁,来自哪里……

  原来是一只乌鸦。

  法官在片刻之间有了一点点放松,脸上挤出了一丝惊魂未定的笑容。

  仅仅是只乌鸦。

  在雨中,它站在外面的窗台上,原本光洁的羽毛很滑稽地粘在一起,一双小眼睛透过往下滴水的窗玻璃注视着一个老态龙钟的律师,也是世界上最老的业余间谍,此刻他正躺在爱达荷州西部的一张床上,只穿着一条拳击短裤,上面印满了粉红色和金黄色的“洛杉矶船”标志,大肚子上放着一本厚厚的法律书。乌鸦好像是在咧着嘴笑。法官彻底放松了,也对它咧着嘴笑。没错,我真可笑。不过在经过了两周空旷原野中的独自旅行后,他觉得自己有一点神经过敏是不足怪的。

  嘭,嘭,嘭。

  乌鸦一如继往地用嘴巴啄着往下滴水的玻璃。

  法官的笑容收敛了一点。乌鸦看他的方式有点特别,他不太喜欢。它似乎仍在咧着嘴笑,但他敢肯定,这是一种轻蔑的笑,一种冷笑。

  嘭,嘭,嘭。

  像渡鸦落下来,栖居在帕拉斯的半身塑像上。看起来回到自由之邦是那样遥远,我什么时候才能发现他们需要知道的事情呢?永远不可能了。我还能发现黑衣人的弱点吗?永远不可能了。

  我能平安回去吗?

  永远不可能了。

  嘭,嘭,嘭。

  乌鸦看着他,像是在咧嘴笑。

  此时一种模模糊糊的直觉使他认定这就是那个黑衣人,他的灵魂附在了这只滴着水的,咧着嘴笑的乌鸦身上,盯着他,审视他。

  他也着迷地盯着它。

  乌鸦的眼睛似乎变大了一点。他注意到它的眼睛周围有一圈像红宝石那样的深红色。雨还在下,地上的水还在流。乌鸦非常从容地向前探着身子,继续用嘴啄着玻璃。

  法官心想:它以为它把我迷住了。可能真的有那么一点儿吧。但是也许因为我太老了,迷住我可不是那么容易。假定……这当然很傻,不过假定它就是他。我能一下子把那支枪抓过来吗?我已经4年没有射击双向飞碟了,但我是1976年度和1979年度的俱乐部冠军,1986年的成绩也不错。窗户可比飞着的双向飞碟近多了,如果它就是他,我能把他杀死吗?能抓住藏在这只该死的乌鸦体内的他的灵魂吗——假如真的有这么一样东西的话?如果一个像我这样的老家伙在爱达荷州西部用一种平淡无奇的手段谋杀一只乌鸦,以此来把所有的事情摆平,这该不会不恰当吧。

  乌鸦在向他笑。他现在十分肯定它是在咧着嘴笑。

  法官猛地折身坐了起来,既快又准地把那支加伦德步枪顶到肩窝上——完美的动作,他从来没想到自己能做得这么好。乌鸦看来有些害怕。它抖了抖湿漉漉的翅膀,水滴四溅。它似乎惊恐地睁大了眼睛。法官听到它发出沉闷的叫声:哇!他霎时带着一种胜利的心情确定:他就是那个黑衣人,他错看了法官,他的代价将是它可怜的性命……

  “吃了这一枪吧!”法官吼着,猛地扣动了扳机。

  但是扳机扣不动,因为他还上着保险。片刻之后,窗子上除了雨水,什么都看不见了。

  法官沮丧地把枪垂下,觉得自己很笨。他宽慰自己那不过是一只乌鸦而已,权当消磨了一会儿夜晚的时光吧。要是把窗户打破了,雨水就会进来,那么他就得换个房间了,想起来还真的挺幸运。

  但是那天晚上他没有睡好,夜里醒了好多次,每次醒来盯着窗户看,他都确信自己听到窗户上有一种奇怪的嘭嘭声。如果又是那只乌鸦落在那里的话,它是不会离开的。他把枪上的保险打开了。

  但是乌鸦没有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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