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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


  杏桃白兰地实在甜得称不上是白兰地,不过没有我想像中的甜,而且其实很烈。但是,不管喝下多少都无法让我忘记我的父母,也无法让安琪拉忘却她的母亲。

  “我从小到大只想当护士。”她又重复说了次。“有很长的一段岁月,它的确是令人满意的工作,但是它也有恐怖和悲伤的一面,尤其是当我们失去病人的时候。但大多数的时间,这都算是一份相当有代价的工作。”当她从白兰地抬起头时,她的眼睛就像被某件事的回忆掀开似的睁得斗大。“天哪,当你得盲肠炎的时候,我简直吓得半死。我还以为我会这样失去我的小克里斯。”

  “我那时已经十九岁,不小喽。”

  “亲爱的,从你牙牙学语开始,我就一直是你的专任护土。对我来说,你永远都是个孩子。”

  我露出微笑地说:“我爱你,安琪拉。”

  有时候我忘记自己表达感情太过直接,可能会不小心把人吓到——现在就是——让听者出乎我意料之外地激动。

  她的眼睛蒙上一层泪水,为了压抑着不让泪流下,她先是紧咬双唇,然后伸手寻求白兰地的慰藉。

  九年前,我不小。已得了盲肠炎,就跟不少案例一样,等到病情发作时已经演变成急性盲肠炎。那天吃完早餐之后,我只是觉得有些消化不良,到了午餐之前,我忽然开始呕吐;脸色发红,全身盗汗,剧烈的胃绞痛让我整个人像被丢入热油锅中的虾子一样蜷缩起来。

  由于仁爱医院准备特殊手术的时间严重延误,害我差点送命。

  外科医生当然不赞成在黑暗或微亮的手术房里将我的腹腔切开动手术。但是暴露在手术台的强光下,我身上任何一寸没有被保护的皮肤肯定会因此导致严重灼伤,导致黑色素沉淀,并且妨碍伤口的复原。他们将手术切口以下的身体部位全部遮盖——从鼠蹊部到脚趾——用的是三层棉质床单,并用别针固定,以免手术当中不慎滑落,这算最是简单的部份。要遮盖我的头和上半身还得用额外的床单,他们必须同时保护我不让我受到光害,还得不时让麻醉医师拿笔灯伸到床单底下量我的血压和体温,调整麻醉面罩的位置,并检查连接心电图的电子感测器是否都确实地服贴在我的胸膛和手腕上,以便持续监控我的心跳。他们正常的手续是用一块布将整个腹部盖起来,只留下一个洞口让开刀部位的皮肤暴露在外面,但在我这个案例,这个长方形的洞口必须尽可能减低到很小的一条缝。他们将用来撑开切口的牵引器准备好,并且在洞口附近暴露的肚皮贴上保护胶带,一直贴到预定的手术切口旁边,一切就绪之后他们才敢在我身上开刀。我的肠子不管医生们要它曝晒多少的强光都无所谓,可是等他们手术到那个阶段的时候,我的盲肠已经破裂。虽然他们做了很仔细的清洁消毒工作,依然引发后继性的腹膜炎;接着演变成溃疡和败血性的休克,两天之后我再度被推进手术房。

  当我从败血性的休克恢复并脱离生命危险之后,接下来的几个月当中,我一直以为这一场病可能会引发XP症的一些神经并发症。

  这些症状通常发生在灼伤或长时间接受光线曝晒之后——有时候发生的原因不明——不过由严重的身体创伤或休克也可能导致同样的后果。常见的症状包括头部或手部的颤抖,听力丧失,口齿不情,甚至智力障碍。这种神经性失调是渐进式、永久性的伤害,我心里有数自己随时会出现初期症状,结果没想到什么症状也没有。

  伟大的诗人威廉·狄思·豪威尔(William Dean Howeds )曾说死亡就沉在每个人的杯底。显然我的杯底还沉着一些甜茶。还有杏桃白兰地。

  安琪拉啜了一大口,她继续说:“我从头到尾只想好好当个护土,可是你看看我现在这个样子。”

  她希望我反问她,于是我顺口问:“你的意思是……”

  她凝望着红玻璃烛杯中的火焰,神情黯然地回答:“护士的工作是救人活命,而我现在却成为死神的助手。”

  我不太理解她话里的含意,但我耐心地等她自己解释。

  “我做了不可原谅的事。”她说。

  “不,我相信你没有。”

  “我看见别人做出不可原谅的事,可是我没有勇气阻止他们,知情不报罪过是一样的。”

  “就算你尝试阻止他们,你觉得你阻止得了吗?”

  她沉思了一会儿。

  “阻止也没有用。”她回答,仍是愁容满面。

  “没有人能将所有的责任扛在自己肩上。”

  “但是最好有人能红得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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