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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〇


  他把一枝步枪放在伏在树后面的比拉尔身边。她在瞭望,看到她又有三枝步枪了。

  “你这儿太高,”他说,“你看不到公路那头有一辆卡车。他们以为是飞机炸的。你不如躲得低一点。我跟奥古斯丁下去掩护巴勃罗了。”

  “老头子呢?”她盯着他的脸问。

  “死了。”

  他又剧烈地咳起来,往地上啐了一口。

  “桥已经炸掉了,英国人,”比拉尔望着他,“别忘记这个。”

  “我什么都没忘。”他说,“你的嗓门不小啊,”他对比拉尔说,“我听到你刚才在这儿大吼了。大声对上面的玛丽亚说吧,我很好。”

  “我们在锯木厂牺牲了两个。”比拉尔说,想让他清醒过来。

  “我看到了。”罗伯特·乔丹说,“你干的蠢事吗?”

  “去你妈的,英国人,”比拉尔说,“费尔南多和埃拉迪奥都是好汉。”

  “你怎么不上去看马?”罗伯特·乔丹说,“我在这儿掩护比你强。”

  “你得掩护巴勃罗嘛。”

  “该死的巴勃罗,让他见鬼去吧。让他用大粪去掩护自己去吧。”

  “不,英国人。他回心转意了。他在下面打得很猛。你没听见吗?他还在打呢,打敌人。你没听见吗?”

  “我去掩护他。可你们全是混账。你和巴勃罗全是。”

  “英国人,”比拉尔说,“你冷静些。在炸桥的事上,我比谁都更加支持你。巴勃罗干了对不起你的事,可是他回来了。”

  “如果我有引爆器的话,老头子就不会死了。我本来在这儿引爆就行。”

  “老是如果,如果,如果的。”比拉尔说。

  当他在卧倒的地方抬起头,看到安塞尔莫死了的时候,炸桥之后他松弛的心里充满了愤怒、空虚和憎恨,这时的他,心里仍然充满了愤怒、仇恨和空虚。他还感到失望,这是由悲痛衍生出来的,军人们为了能继续心安理得地当军人,往往把这种悲痛转变成了憎恨。如今大功告成了,他却感到寂寞、孤单而消沉,他憎恨他见到的每个人。

  “如果当初不下雪的话……”比拉尔说。这时,他不是突然地得到了肉体上的解脱(比如如果这个女人用臂膀搂着他),而是慢慢地从心里接受了这个现实,让憎恨发泄了出来。是啊,这场雪。都怪那雪。雪,就是那雪坏事。你曾看过它害人,你曾置之度外,在战争中总是难免置之度外。战争中没有自我,战争中只能忘我。这时,在这种忘我的过程中,他听到比拉尔说,“‘聋子’……”

  “什么?”他说。

  “‘聋子’……”

  “说得没错。”罗伯特·乔丹说。他对她笑笑,笑得生硬勉强,脸部肌肉紧绷,那么不自然。“别提它啦。是我错了。对不起,比拉尔。我们好好地干吧。你说得对,桥已经炸了。”

  “是啊。你得设身处地替他们想想。”

  “我现在到奥古斯丁那儿去。叫吉普赛人在远远的下坡那儿守着,好看得清公路上段的动静。这几枝枪给普里米蒂伏,你拿这枝机枪,我教你使用。”

  “机枪你自己留着吧,”比拉尔说,“我们随时会离开,巴勃罗该来了,他来我们就撤了。”

  “拉斐尔,”罗伯特·乔丹说,“跟我到这儿来。这儿,好,你看见有人从涵洞里出来了吗?在那边,在卡车的上方。朝卡车跑的人,你看见了吗?给我打掉一个。坐下。别慌。”

  吉普赛人仔细瞄准,打了一枪,然后往回使劲拉枪栓,排出弹壳。罗伯特·乔丹说:“高了。你打到上面的岩石了。看见飞起的碎石了吗?低一点,低两英尺。现在仔细瞄准了。他们在跑。好,继续打。”

  “打中一个。”吉普赛人说。那人倒在涵洞到卡车的半路上。另外两个继续向涵洞奔去,钻了进去,没有停下来把他拉走。

  “别朝人打枪。”罗伯特·乔丹说,“朝卡车前轮胎上部打。这样,即使打不中,也能打到引擎。好样的。”他用望远镜望着,“打得低一点。好。你的枪法很准。好样的!好样的!给我打散热器的上部,只要打上散热器就行,打哪儿都行,你是第一流的枪手。看那儿,别让任何人过去。明白吗?”

  “我把卡车上的挡风玻璃打碎。”吉普赛人快活地说。

  “不用。车子已经开不动啦。”罗伯特·乔丹说,“等公路上再有车辆来时再打枪,等它开到涵洞对面时再打枪。想法打中司机,这也是你们大家的目标。”他对和普里米蒂伏一起下来,来到山坡下方的比拉尔说,“你这儿的位置很妙,你的侧面有那个峭壁掩护,多好啊!”

  “跟奥古斯丁一起去干你们的事吧,”比拉尔说,“别发表演讲啦。我不是没见过世面的人。”

  “叫普里米蒂伏再过去一点,守在那上面,”罗伯特·乔丹说,“那儿。明白吗,伙计?山坡的这一边。”

  “别管我了,”比拉尔说,“你走吧,英国人,你太面面俱到了,这儿没问题的。”

  正在这时,他们听到了飞机声。

  玛丽亚跟那几匹马一起待了很长时间,可是这些马并不能让她安心,她也不能让马安心。她躲在树林里望不到公路,也望不到桥。以前,马匹圈在营地下面的树林里时,她常常给那匹白脸栗色大种马喂东西吃,让牠听话,所以枪声一起,她就搂着牠的脖子。但这时她神经紧张,这匹马也跟着紧张起来,牠听到了枪响和炸弹声,猛地把头一晃,大张着鼻孔。玛丽亚镇静不下来,她来回走着,轻轻地拍着马儿,安抚牠们,结果却反而让牠们更紧张、更激动。

  她试图想正在进行的射击并不那么可怕,这不过是巴勃罗和新来的那些人在下面,比拉尔和其它人在上面开的枪,自己不用担心,也不必慌乱,她必须相信罗伯托。但是她做不到,她一听见桥上桥下的战斗声,就害怕得喘不过气来,从远处山口传来的战斗声像远方的暴风雨一样,中间夹杂着一阵阵干巴巴的砰砰声和此起彼伏的炸弹爆炸声。

  过了一会儿,她听到下面远远的山坡上传来比拉尔的大嗓门,朝他大骂了一通,她听不清骂的什么,就想,唉,天主啊,不能这样,不能这样。他正在危急关头,不要这样骂他呀。不要得罪任何人,不要冒无谓的危险。别把人惹恼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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