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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四


  “听着。我要告诉你一件事,因为它跟我们有关系。屠杀之后,他们把我们这些看到枪毙而没被枪毙的人从屠宰场带到一座陡峭的山上,来到镇上的大广场。几乎所有的人都在哭,除了有些看待了的人,他们的眼泪已经干了。我也哭不出来。他们死的时候我没注意其它情况,只看着父亲和母亲,母亲说的‘我丈夫,本村村长万岁’这句话在我头脑里像号叫,永远不会消失,不断地回响着。我母亲不是共和分子,所以不说‘共和国万岁’,而只是高喊我父亲万岁,父亲那时栽倒在她脚边,脸朝下躺着。

  “可是她说的声音很大,尖声大叫,他们就开枪,然后她倒下了。我想冲出队伍扑到她身边,可是我们都被绑在一起。开枪的是民防军,他们在那儿等着还要枪毙其它人,这时长枪党党员们把我们像牲口一样赶上山,把民防军留在后面,支着步枪,墙角下全是尸体。我们这些姑娘和妇女的手腕被绑着,连成一串,他们把我们一群人赶上了山,穿过街道来到广场。到了广场上,他们在村公所对面的理发店门口停下。

  “那时有两个人看看我们,一个说,‘她是村长的女儿。’另一个说,‘先弄她。’

  “他们割断了我手腕上的绳子,一人对其他人说,‘把其它人绑好。’这两个人就抓住了我的胳膊,把我拖进理发店,按在理发椅上不让动。

  “我从理发店的镜子里看到了自己的脸,也看到了那些抓我的人的脸,看到了另外三个趴在我身上的人的脸。这些脸,我一个也不认识,但是在镜子里我看到了自己和他们,而他们只看到我。那样子就像牙科诊所的椅子上坐了个人,有很多牙科医生,他们都发了疯。我几乎认不出自己的脸了,我难过得脸都变了样,我望着它,知道那是自己的脸。我难过得不知道害怕,也没有任何感觉了,只是难过。

  “那时我的头发梳两条辫子,我从镜子里看见有个人使劲拉扯一条辫子,疼得我受不了。他接着用剃刀齐着发根把辫子割了下来。我看到自己只剩了一条辫子和另一条辫子的残根。他没有再扯,直接把另一条辫子也割了,剃刀把我的耳朵划破了一道口子,我见到上面在流血。你用指头能摸到伤疤吗?”

  “能。别谈这事了,好吗?”

  “没什么。我不谈那件事。他就这样用剃刀把我的辫子齐发根割了下来,其它人哈哈大笑。我简直没觉出耳朵上的伤口疼。他站在我面前,用辫子抽打我的脸,而其它两个人抓住了我,他说:‘我们就是这样制造赤色尼姑的。叫你明白明白,怎样和你的无产阶级兄弟们打成一片,红色基督的新娘子。’

  “他用我自己的辫子一遍又一遍地抽我的脸,然后用辫子勒住我的嘴,紧扎住我的脖子,在脑后打了个结,堵住了我的嘴。两个按住我的人哈哈大笑。

  “看到的人都哈哈大笑。我在镜子里看到他们笑的样子,我哭了起来,因为枪毙我的父母让我麻木得哭不出来,直到那时我才哭了出来。

  “接着,那个堵我嘴的人用理发推子在我头上到处乱推,先从前额开始,一直推到后脑勺的脖根那儿,然后在头顶上横着推过去,整个脑袋都推了个遍,耳朵后面的地方都没漏掉。他们抓住我,我在理发店的镜子里看到他们剃我头发的整个过程。剃完之后,我哭了又哭,可是我没法不去看自己那可怕的样子,张着嘴,咬着辫子,头发全光了。

  “拿推子的人剃完了头,在架子上拿了瓶碘酒。他们把理发师也杀了,因为他是工会会员,尸体就躺在店门口。他们拖我进来的时候,把我从他身上提了过去,用碘酒瓶里的玻璃棒擦我耳朵上的伤口。

  “接着他站在我面前,拿碘酒在我前额上写了U·H·P·三个字母,就像画家那样慢条斯理地写着。我在镜子里看着他的一举一动,止住了哭泣,因为我父亲和母亲的悲惨遭遇已让我伤透了心,我自己的遭遇已经不重要了。我心里明白。

  [①这是当时工人组织的联盟常用的口号,“Uníos,HermanosProletarios”,即“无产阶级兄弟们,联合起来”的首字母缩写。]

  “那个长枪党写完后,向后退了一步,看着我,检查写得怎么样,然后放下碘酒瓶,拿起推子说:‘下一个。’于是他们拽着我两条胳膊,把我从理发店里拖了出去。那理发师还是仰天躺在门口,脸色死白,我在他身上绊了一下。当时有两个人正把我最好的朋友孔塞普西昂·格拉西亚往里拖,我和她几乎撞个正着。她当时看见我都认不出来了,后来才认出是我,就尖声大叫起来。他们连推带搡地把我带进广场对面的村公所大门,一直上楼到我父亲的办公室,把我按在长沙发上。这一路上,我一直都能听见她在尖叫。他们就是在那儿干下那丧尽天良的事的。”

  “我的兔子。”罗伯特·乔丹说,尽量温柔地紧搂着她,可是他满腔仇恨,“别再说了。别再跟我说了,因为我受不了啦。”

  她在他怀里僵硬发冷,她说:“好。我永远也不提这事了。他们是恶棍,如果可能的话,我要跟你一起把他们几个都杀了才解恨。不过我刚才告诉你,只是出于对你的尊重,因为我要做你的妻子。只是要让你明白。”

  “你告诉了我,我很高兴。”他说,“明天如果幸运的话,我们可以杀不少人。”

  “我们会杀长枪党吗?是他们干的坏事。”

  “他们不打仗。”他阴沉地说,“他们在后方杀人。他们不和我们打仗。”

  “难道我们杀不了他们吗?我真想杀几个。”

  “我杀过这种人,”他说,“今后我们还要杀他们。炸火车的时候我们杀过。”

  “我想和你一起去炸一次火车,”玛丽亚说,“那次炸火车后,比拉尔把我带走时,我有点发疯了似的。她跟你讲过我当时的样子吗?”

  “讲过。别说这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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