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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〇


  “你喜欢我的结婚衬衫吗?”

  “还是这一件。”

  “对。和昨晚的一样。这是我的结婚衬衫。”

  “把脚伸过来。”

  “不,那不象话。脚自己会暖和过来的。我不觉得脚冷。只是踩了雪,你才觉得冷。再说一遍。”

  “我爱你,我的小兔子。”

  “我也爱你,我是你的妻子。”

  “他们睡着了?”

  “没有,”她说,“可我忍不住了。那有什么关系?”

  “没关系,”他说,感到她贴在自己身上,苗条而修长的身体温暖迷人,“什么都没有关系了。”

  “把手放在我头上,”她说,“我来试试能不能吻你。”

  他照做了。“这样好吗?”她问。

  “好。”他说,“把你的结婚衬衫脱了。”

  “你要我脱吗?”

  “要,不冷就脱。”

  “哪儿的话!我身上像着了火似的。”

  “我也是。可是过后你不会觉得冷吗?”

  “不会。过后我们就像森林里的野兽,紧紧地挨在一起,分不出哪个是你哪个是我了。你不觉得我的心就是你的心吗?”

  “是的。分不出来。”

  “现在你摸摸。我就是你,你就是我,你我成为一个人了。我爱你,啊,我太爱你了。我们不是真的成为一个人了吧?你不觉得吗?”

  “是的,”他说,“的确如此。”

  “现在你摸摸。你除了我的心外可没别的心了。”

  “也没有别的腿、别的脚和别的身体了。”

  “可我们是不一样的,”她说,“我希望我们完全一样。”

  “你不是这个意思。”

  “是的,是这个意思。是这个意思。我非要对你这样说不可。”

  “你不是这个意思。”

  “也许不是,”她温柔地说,嘴唇贴在他肩上,“可是我喜欢这样说。既然我们不一样,叫我高兴的是,你是罗伯托,我是玛丽亚。不过,要是你想变,我也乐意变。我愿意变成你,因为我太爱你了。”

  “我可不愿意变。还是你是你、我是我的好。”

  “可现在我们要变成一个人啦,再分不出你我了。”她接着讲,“即使你不在身边,我也是你,我真爱你,我一定要好好地爱你。”

  “玛丽亚。”

  “嗯。”

  “玛丽亚。”

  “嗯。”

  “玛丽亚。”

  “噢,哎。说吧。”

  “你不冷吗?”

  “噢,不。把睡袋拉好,盖住你的肩膀。”

  “玛丽亚。”

  “我说不出话了。”

  “啊,玛丽亚。玛丽亚。玛丽亚。”

  后来,他们俩紧挨着躺在一起,外面是寒夜,睡袋里是绵绵暖意,她把头贴在他的脸颊上,静静地愉快地挨在他身旁,温柔地说:“你呢?”

  “跟你一样。”他说。

  “好。”她说,“不过跟今天下午不一样。”

  “是啊。”

  “可我更喜欢这样。不一定要死过去。”

  “我希望不要死。”他说。

  “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知道。我知道你的意思。我们是一个意思。”

  “那你干嘛这么说,不照我的意思说?”

  “对男人来说是不一样的。”

  “那我喜欢我们是不一样的。”

  “我也喜欢,”他说,“不过我知道死过去的感觉,我这样说,只不过因为我是男人。我和你的感觉一样。”

  “不管你怎么样,不管你怎样说,我都喜欢。”

  “我爱你,还有你的名字,玛丽亚。”

  “这名字很普通。”

  “不,”他说,“不普通。”

  “我们现在睡觉吧?”她说,“我很快就能睡着。”

  “睡吧。”他说。他感到那修长而轻盈的身体挨着他,温暖地使人舒适地挨着他,赶走孤独,腰部的接触、肩膀和脚的接触,奇妙地令他不再感到孤独,与他一起对抗死亡,于是他说:“好好睡吧,长脚小兔子。”

  她说:“我已经睡着了。”

  “我就要睡着了,”他说,“好好睡吧,亲爱的。”然后他睡着了,快乐地睡着了。

  但是,夜半他醒来,把她紧紧搂住,彷佛她就是生命中的一切,正从他身边被夺走似的。他搂着她,觉得她是生命中的一切,而且事实正是如此。她呢,安详地熟睡着,没有醒过来。于是他翻了个身,侧卧在一边,拉起睡袋盖住她的头,在睡袋里凑着她的脖子吻了一下,接着拉起手枪上的绳子,把手枪放在身边随手构得着的地方,然后躺在夜色里思量。

  【第二十一章】

  黎明,刮来一阵和风,他听到树上的积雪融化时掉在地上的啪嗒啪嗒声。那是一个暮春的早晨。他呼吸了一口空气就知道,这场暴风雪只不过是山区里的反常现象,雪到中午就会化掉。他接着听到有匹马过来的声音,骑手策马小跑,马蹄带着湿雪,发出沉沉的嗒嗒声。他听到卡宾枪套摇晃时的拍打声,还有皮鞍的咯吱咯吱声。

  “玛丽亚,”他说,摇摇姑娘的肩膀,要她醒过来,“躲在睡袋里别起来。”他一手扣衬衫纽扣,一手拿起自动手枪,用大拇指松开保险。他看到姑娘短头发的脑袋猛地缩进睡袋,接着就看到那骑手从树林里过来了。他这会儿匍匐在睡袋里,两手握着枪,瞄准朝他骑来的人。这人他以前从没见过。

  不一会儿,骑手就骑到他对面了。他骑着一匹灰色大阉马,头戴卡其贝雷帽,穿着毯子式的披风和笨重的黑靴,马鞍右面的枪套里露出一枝短自动步枪的枪托和狭长的子弹夹。他长着一张年轻而冷峻的脸,这时他看到了罗伯特·乔丹。

  他把手朝下伸向枪套,当他弯腰转身从枪套里急速拔枪的时候,罗伯特·乔丹看到他卡其披风的左胸前佩戴着大红色的统一标记

  [①指天主教会内崇拜耶稣基督圣心的信徒们所佩的标记。该崇拜由法国修女玛格丽特·玛丽·阿拉科克于十七世纪倡议,在信奉天主教的国家中传播甚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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