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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


  “杀过,杀了好几次。不过我并不乐意。在我看来,凡杀人者都有罪,哪怕是杀那些我们非杀不可的法西斯坏蛋。我认为熊和人不一样,我才不信吉普赛人那套蛊惑人心的鬼话,说什么人跟畜生是兄弟。不对。只要是杀人,我就反对。”

  “可是你杀过人的。”

  “是呀。而且还得继续杀,不过,只要我能活下去,我就要好好儿地过活,不伤害任何人,这样才会被人宽恕。”

  “被谁宽恕?”

  “谁晓得?既然我们在这儿不再信天主,不再信圣子和圣灵了,还有谁来宽恕我们呢?我不知道是谁。”

  “你们不再信天主了?”

  “是的,老弟。当然了。要是有天主在的话,他绝不会让我所见到的这一切发生。让人们信天主吧。”

  “人们是需要天主的。”

  “我从小就信教,我当然想念天主。不过现在已经由不得自己了。”

  “那么就是你自己宽恕了你杀人的罪过喽。”

  “就是这么回事,”安塞尔莫说,“既然你打开天窗说亮话,我看一定就是这样。不过,不管有没有天主,我都认为杀人是罪过。我觉得杀人可不是儿戏。只有在迫不得已的时候我才杀人,我可不是巴勃罗那样的人。”

  “要打胜仗,就必须杀人。这是真理。”

  “那倒是。打仗就得杀人。不过我总想些稀奇古怪的事。”安塞尔莫说。

  他们正并肩摸黑走路,他低声说着话,一边爬山,一边不时回过头来:“我连主教都不愿杀。也不想杀财主老爷。我想让他们后半辈子跟我们一样,天天下地工作,跟我们一样到山里砍柴,这样他们就会明白,人生在世该怎么活。让他们在我们睡觉的地方睡觉,让他们吃我们吃的饭菜。不过,最要紧的是让他们工作,这样他们才能得到教训。”

  “他们活下来还会再奴役你的。”

  “只是杀了他们却不给他们教训,”安塞尔莫说,“并不能把他们斩尽杀绝,因为他们会种下更深的仇恨的种子。监牢也没用,监牢只会造成仇恨。应该让敌人得到教训。”

  “不过你还是杀了人的。”

  “嗯,没错。”安塞尔莫说,“杀过好几次,以后还得杀,但是我不想,那是罪过。”

  “那么那个哨兵呢?你刚才还开玩笑扬言要杀掉他呢。”

  “那是玩笑话。我是可以杀掉他。因为那是我们的任务,必须要杀,而且我问心无愧。但是不管怎样心里终究是不想的。”

  “就把这些哨兵留给那些喜欢杀人的人吧,”罗伯特·乔丹说,“八个加五个,一共十三人,让喜欢杀人的人去杀吧。”

  “喜欢杀人的人可不少呢,”安塞尔莫在黑暗里说,“我们当中这种人比愿意上战场打仗的人多。”

  “你上过战场吗?”

  “还没,”老头儿说,“革命刚开始那会儿,我们在塞哥维亚打过仗,不过我们打败了。我跟着别人一起逃命。我们并不真正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也不知道该怎么干,而且我只有一杆打大号铅弹的猎枪,可人家民防军有毛瑟枪。距离一百码用大号铅弹就打不中他们了,更何况他们在三百码外,他们倒可以随心所欲地像打兔子似的打我们。他们枪法又快又准,我们在他们面前简直就跟绵羊一样。”他停了一会儿,接着问,“你看炸桥的时候会打仗吗?”

  “有可能。”

  “我打仗没有一次不逃跑的。”安塞尔莫说,“我不知道该怎么打。我是老头子啦,一直搞不明白。”

  “我来帮你。”罗伯特·乔丹对他说。

  “那你一定打过很多次仗了?”

  “有那么几次。”

  “炸桥这事你怎么看?”

  “我首先考虑的是炸桥,那是我的任务。把桥炸掉并不难。我们之后再做别的部署,准备工作要做好。这一切都得记下来。”

  “这里没几个认字的。”安塞尔莫说。

  “要考虑到大家的理解程度,把情况写清楚,尽量写得每个人都能看懂。”

  “给我分派什么任务我都干,”安塞尔莫说,“不过,想起塞哥维亚的情形,假使要打,甚至于大打一仗,最好先跟我讲明白,遇到各种情况,我得怎么做,免得逃跑。记得在塞哥维亚时我老是想逃跑。”

  “我们俩会在一起的,”罗伯特·乔丹对他说,“我会告诉你什么时候该干什么事的。”

  “那就行了,”安塞尔莫说,“让我干的,我准都能做好。”

  “如果战斗打起来的话,对我们来说就是炸桥和战斗。”罗伯特·乔丹说,他觉得在黑暗中这样说有点像做戏,但是用西班牙语讲起来很带劲。

  “那可是头等大事。”安塞尔莫说。罗伯特·乔丹听他说话很直率、不含糊、不做作,既不像说英语的民族那样故意含蓄,也不像说拉丁语的民族那样夸夸其谈。他觉得能遇上老头儿这样的人实在很幸运,他看完了桥,设想出了一个简化的解决方案。只有对哨所进行突然袭击,才能用常规的办法炸掉它。他这时对戈尔茨的命令,对这些命令的必要性起了反感。他反感的是这些命令会给他,以及这个老头儿带来的后果。对于不得不执行这些命令的人来说,这当然很棘手。

  这个想法可不对啊,他对自己说,不管是你还是别人,谁都没法保证不遭遇不测。你和这个老头儿又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人物,你们只是完成任务的工具而已。有些命令非执行不可,这不是你们的原因。这座桥非炸掉不可,因为这座桥跟这次战争中所发生的一切一样,可能是人类未来命运的转折点。你只有一件事,而且此事非做不可。只有一件事,妈的,他想。如果只此一件事,那倒容易。他对自己说,别愁了,你这个说空话的野杂种,还是想想别的事情吧。

  于是他想起了玛丽亚姑娘,想起了她的皮肤、头发和眼睛,全是一样的金褐色。头发的颜色比她的皮肤要深些,不过皮肤被阳光晒得越来越黑,头发就会显得淡了。她皮肤表面上看起来是浅金色的,其实从内部透出更深的底色。她的皮肤一定很光滑,整个身体一定都很光滑。她的举止很别扭,彷佛她身上有些东西使她局促不安,她觉得那些东西表露在外,其实不然,它们只存在于她的心里。他望着她,她就脸红。她坐着,双手抱住膝盖,衬衫领子敞开着,一对耸起的乳房顶着衬衫。一想到她,他的喉头就哽住了,走路也不自在了。他和安塞尔莫都不作声,后来老头儿说:我们现在穿过这些岩石下去就回营了。

  他们摸黑走着山路,这时,有一个人向他们喝了一声:“站住,谁?”他们听到咔嚓一声,那人往后拉了下枪栓,接着听到推上子弹、枪栓朝下扳碰到木枪身的声音。

  “同志。”安塞尔莫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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