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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三


  四年以后,当上了陆上自卫队的军官、被授予三等尉官军衔的二十七岁的元谷,在位于练马区的自卫队体校宿舍用剃刀割断右颈动脉自杀了。在他留下的一封遗书中这样写道:

  亲爱的爸爸、妈妈,三号那天你们做的山药真好吃;(中间部分略)敏雄哥嫂做的寿司真好吃;胜美哥嫂的葡萄酒、苹果真好吃;严哥嫂的紫苏饭和腌辣椒真好吃;喜久造哥嫂的葡萄汁、养命酒真好喝,你们还经常给我洗衣服,谢谢了。幸造哥嫂那天让我搭便车,谢谢,还有墨鱼真好吃。正男哥嫂,我经常给你们添麻烦,真对不起。幸雄君、秀雄君、干雄君、敏子、秀子、良介君、敬久君、苗子、雪江、光江、彰君、芳幸君、惠子、幸荣君、小裕、小希、正嗣君,你们都要成为优秀的人才。亲爱的爸爸、妈妈,幸吉我已疲惫不堪,走不动了,请你们一定原谅我。你们总为我操劳、担心,我真过意不去。幸吉永远在二老身边。

  从遗书里我们可看出他的家庭是个大家族。你们身为美国人,遗书里写进去的家庭成员的名字不会对你们有具体的唤醒力吧。可是,像我这样在旧时代生活过的日本人,从这些人名的命名法的意识形态来看,就能知道这个家庭的家父长很有权威。这种家族主义也会影响他们的亲戚。这样的充满传统伦理观的名字是大家族的孩子们所共有的,也许现在的日本已找不到例子了。它清楚地为我们显示出这三十年来日本人家庭“气氛”的变化。

  遗书里详尽描述的食物名称也表现了那个时代。写这封遗书的时候是战败后过了二十多年,那时日本已不是粮食匮乏的国家了,但是,自那以后又过了十年人们才进入温饱、美食的社会。这一年,日本经济联盟认为大虾的进口量大幅增加,说明日本人的生活水平提高了,并以此事为例反对给工人涨工资,想要对抗工人春季罢工的攻势。很多商家都在关注冷冻进口大虾的消费者不断增加这一事实。这封遗书真实地反映了那个时期日本人的饮食生活水平。

  那年年初,约翰逊总统特使来访,请求日本协助美国保持美元坚挺。日本人清楚美国在越南战争中正在被穷追猛打,大家都看到了正月攻势、解放战线猛攻西贡的报道。但是,大多数市民并没有幻想日本经济能不久后达到称霸世界。那以后也没有人想像日本经济会逐步衰落直至跌入深渊。

  这一年在日本国内也发生了东京大学纠纷、日大纠纷等轰轰烈烈的学生运动。国际上的事件有巴黎五月革命、苏联军队侵入捷克首都布拉格。现在只要回顾一下,就能确切感觉到世界充满了巨变的预兆。

  可是,陆上自卫队——日本战后本不该有的军备,自卫队是社会扭曲的典型现象之一——的长跑运动员悖逆了上述世界潮流,在想自杀时写了这样的遗书。在遗书中,他叙述了详细的食物名称及具体的谢词,还勉励亲戚家的孩子们成为优秀的人才。对双亲为自己操劳深感愧疚。在奥林匹克运动会后,他为肩负国威还在继续跑。但是他向双亲谢罪说,我已疲惫不堪,跑不动了。幸吉永远在二老身边。

  那以后的二十五年中,这封遗书采取的这种文体、内容以及产生它们的人际关系、社会形态就完全消失了。我们就此能够体会元谷选手的遗书是多么充分地表现了时代。

  国际关系的变化本身几乎不可能影响日本语的文体,然而世界俗文化的流入改变着年轻一代的日本人的文体,并且也影响了老一代的文体。应该说遗书的作者——也就是1968年二十七岁的自杀者——采用的那种文体是个尾声,它已经从日语世界里消失了。

  我们从报社保存的照片上能看到在人声鼎沸的东京奥林匹克长跑比赛的赛场上元谷选手被第三位的英国选手紧追的场景。他是个长相很端正的年轻人,跑步姿势也很漂亮,他的脸上明显露出不安的神色。

  我甚至觉得,仅仅把这张照片与遗书配套,就能够形成一个代表六十年代的日本和日本人的短篇。两年后,在自卫队的另一处设施里上演了大规模演出,率领殉死者自杀的三岛由纪夫没能起到幸吉选手那样的作用,没能用他自身的死亡清晰地表现出确切的时代。我想像如果三岛临死时想起那个自杀的话,会不会嫉妒成为时代与人群的表现者的元谷幸吉?

  刚才我主要从政治方面评论了三岛的死。现在我想在外国听众面前,谈一谈我自己是怎样当上作家、如何生活、将来如何面对死亡。关于三岛的死我有了新发现。从那个自杀事件到今天,就日本文学来说,不得不说文学在衰退,对这一点三岛的死做了充分的预言。

  三岛由纪夫作为政治人物让自己像日本列岛上空的焰火一样消失了。但是他在自杀前写完了生平最大部头的长篇小说,还细致地准备了书信并用其他方式嘱托他人把它译成外语,推向世界。有证据显示,直到生命的最后,三岛最关心的重大事情是文学,尽管那只能说明三岛对他自身的文学荣誉具有很强的意识。他自己也就这样自行结束了生命与文学。并且——三岛表明,起码那以后日本没有出现伟大的文学。他的死向世人告知了这一点。他是把这一点告诉了日本的文学读者之后才死的。

  作为日语作家,我度过了他死后的三十年。也可以说我的文学生活是痛苦的。我深切感觉到三岛由纪夫用死亡做出的预言实现了。在社会方面,他言中了国粹主义的复兴与增强。文学衰退的事不幸也让他言中了。不论是作为日本的知识分子、还是作为用日语创作的作家,我度过的这三十年就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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