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大江健三郎 > 我在暧昧的日本 | 上页 下页
六十二


  “是的,连鱼都是我们的朋友,”他大声叫嚷起来,“既没见过,也没听说过这种鱼,不过我要杀了它。值得庆幸的是可以不消灭星星。”

  他心想,可以试想,如果人类为消灭月亮每天都必须焦虑的话,那月亮会逃得无影无踪,不过,再设想一下,如果万一为了想消灭太阳,人必须苦心惨淡的话,那究竟会发生什么事情?他想我们生来就是幸福的人。

  在我们的行星上,从上个千年到这个千年,一个抬起眼就能看见广漠宇宙的人从人类哲学的精神出发,带有最最诗意的灵魂,向我们走来。他所进行的思考与这位老人坐在行驶在黑暗的海上的船上的思考可以说几乎没有不同之处,当今作家们毫无例外地都这样赤身裸体地躺在宇宙空间的底层,积累着仰望星空的经验,而且一如这位渔夫那般不幸福。

  《老人与海》把我们带向暗淡的方向,可是,我从青年时期到临近老年的现在,每当重读这篇小说时都备受鼓舞。这是由于老人的脑海里反复浮现的、他召唤的少年的行为所致。我想这种反复是在为完成这篇小说的写作所采用的各种技法中冒着破坏平衡的危险采用的惟一的技法。

  “那孩子要在的话”、“孩子跟着我来该多好”、“那孩子要在这里该多好,可是……”

  作为作家,我自己的生活时间三分之二以上都用于围绕我的智力残缺的长子进行创作。我写我很了解的关于他的事情。而且还写一些我所不能了解的事情——像黑暗宇宙一样无限展开的他的内心世界。每当回忆起这个短篇来,海明威的那些反复的话语经常形成不断重复出现的低音旋律回响在我的脑海中。

  到下个百年,也就是今年出生的未来作家庆祝百年诞辰的那一年,人类能否继续坚持文学——其中也包括小说——的创作呢?对此,我时常是持有不很乐观的感情。

  应该能坚持下去吧。我也有时持不很悲观的情感。我在这两种预感之间摇摆不定,同时想像着下个百年的前四分之一时间段的事情。这样说才是最老实的态度。

  在过去的百年间,人类其实很清楚地了解到许多事情。也许可以说人类几乎了解了所有的事情。下一个百年的人们可以从科学到意识形态,国际关系、环境,以至涉及更多的领域,接着我们的历史写下去。想到这个将要发生的事情,我们的心情就会豁然开朗许多。

  想到人们在下一个百年间仍旧通过人的语言能力和想像力的结构,为表现自己还不十分了解的事情而写小说就会让我们更加精神百倍。

  可是,如果要对生活在下一个百年的人们致意,我们这些这个百年人就不能悲观失望地活着。我们要以自己同一时代的具体的人为线索写作,必须竭尽全力重整旗鼓。

  因此,我在想这个百年间最好的小说家的典型。我想到的是那位在青年时代写了《在我们的时代》,中年时写了《乞力马扎罗山上的雪》,刚开始步入老年的时候写了《老人与海》的作家。这位小说家的榜样力量,再把他进入晚年后自己选择了死也考虑进来——也正因如此才更——是无穷的。

  “请记住,我是这样生活过来的。”

  这,是我的故乡、地球上这一百年来最好的作家留下的话。到二十一世纪,人们仍然会记得海明威。

  (六)

  我认为日本近、现代文学最好的作家是夏目漱石。最近我从安部公房的全集月报中得知,安部公房对其亲近的人说:“漱石是伟大的作家,可他出生得太早了。如果更晚些出生,漱石会和我成为同时代的作家,他会写些什么呢?”这引起了我的极大兴趣。

  正因为我知道安部公房很少从心里评价他人,所以我才觉得很有意思。我想要是三岛由纪夫的话,肯定会强烈反对推举夏目漱石为这百年间最伟大的日语作家。在日本二十世纪的作家中,三岛也是距离海明威的那种不加修饰的文体最远的作家。他的一生中倒是做过“假装士兵的游戏”,可他没去过战场。既没在非洲狩过猎,也没在古巴钓过鱼。日本作家里,如果想找一个时常认为自己代表一个国家、一个时代的文学,并意识到海明威的存在的,就不能不想起三岛由纪夫。

  在实际生活和在文学方面,三岛是日本文坛最先希望在外形上表现男子汉阳刚之气的人。为此他进行肌肉锻炼,把练成的肌肉拍成许多照片在媒体上公布。他演出了华美的自杀,期望动摇日本社会,并将自杀余波推向世界,造成影响。

  在海明威在无人的地方、用难以分清是否是事故的方法实施的自杀引起的反应中,我觉得在我印象中烙下最深刻印象的应该是约翰·厄普代克的话——“自己感觉所有美国人受到了侮辱……”

  我不认为三岛有意要侮辱所有像我一样的他的同胞,我也不认为他无意的行为最后成了有意的侮辱。这是因为海明威是全体美国人的作家,而三岛并不是全体日本人的作家。但是三岛选择了自杀的场所及手段,期望打击日本全体国民的表演顺利完成,实际上最后还是达到了他的目的。虽然三岛以死的方式号召日本自卫队武装政变,可自卫队员们听他生前最后讲演的时候嘲笑他,还起哄喝倒彩,以至于三岛好几次斥责年轻的士兵,让他们安静点,却毫无收效。每当听这段录音,我都不由得想,这件事是他自杀表演中最令人辛酸的侧面。

  事实上我无法相信三岛真的想号召武装政变。如果真要这样做的话,不论在道德上作何解释,这位日本公认的头脑最聪明的人物、曾任大藏省官员的三岛是没有理由准备号召内容如此空洞的武装政变的。在我看来,他是把最华美的自杀表演当做最符合他明确的审美意识的东西来实施,而赋予它军国主义的意义则是次要的了。

  我有时想,死去的三岛拒绝客观地审视自己的表演效果,在他的心中深藏着一个无法超越的嫉妒之情。我的这个想法是有根据的。这是因为敏感的三岛自己很清楚,另外一个人的自杀也没有能代表某一个时代的日本和日本人。

  三岛曾经特别关注过一位比他早两年自杀的自卫队员的遗书。自杀的自卫队员名叫元谷幸吉。这个人在1964年东京奥林匹克运动会上首次亮相。但他没有像获得世界冠军的埃塞俄比亚选手阿贝贝那样顽强,一直在追赶阿贝贝的他,在终点冲刺时被英国选手超过,得了季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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