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大江健三郎 > 我在暧昧的日本 | 上页 下页
十一


  【大江】:我母亲去世的时候我回到乡下。虽然家屋后面的树都砍掉了,但柿子树还是留下来了。一般来说,日本农村的房子比中国农村的房子还要小一些。我作为小孩子没有自己的房间,所以自己就在屋后的树上搭一间小屋看书,我把它称作我的图书馆。不过我搭建图书馆的那棵树已经没有了。回想当年我看着柿子树感悟到的是:所谓“物”,无论是树叶还是小花,又比如你写的在故乡水塘上漂浮的白莲花这样的景致也一样,还有我看见的柿子树的叶子也是一样的,都在不停地颤动着。

  是那种不能辨明是否真的有风在吹拂的轻微的震颤。我这才发现柿子树的叶片原来是那样不停地在颤、在摇晃的啊。这是我第一次用笔写下观察到的事物,这和我现在的文学有很大的联系。因此我想,孩提时代我们如何使用眼睛、耳朵、鼻子,是否能嗅到清晨的气息等等,都是我们文学根本的出发点。

  我的狗被杀的时候,因为它不怎么机灵,一下子就被抓住杀掉了。那简直就是人和动物之间最残酷的模式的重演。人类为了自己的利益去杀狗。而大家一边思量村里的人为什么不反抗,一边就那样眼睁睁的看着狗被杀掉。我的那条狗是当着我的面被杀的,它的血流出来染红了我的白衬衫。我看到狗被杀的时候,使劲咬着自己的手都咬出了血,朋友们全都觉得不可思议,讥笑我觉得我很可笑。我回到家里以后,母亲说:“日本和中国的戏剧里都有在悲伤的时候不哭泣,而是咬着自己的手或者衣服宣泄感情的动作和表演方法。”

  那时我父亲还在世,他听了母亲的话以后说:“不是那样吧,健三郎是为了要表现出他想去咬杀狗的人的手,才会咬自己的手给他看的,不是吗?”其实他们说的都不对,我只是因为悲伤才那样做的。但我还是觉得父母理解了我,说的虽然不对,但他们理解了我的心情。这件事至今难忘。就是这样的事情造就了我的文学,也造就了我的人际关系。

  【莫言】:这条狗留给您的记忆,是那样的深刻,在某种意义上,孩子,经常能从大人对待动物的态度上,判断出一个人的善恶。可惜我们没有太多的时间,把各自记忆中的动物故事,来讲述一遍。但在我今后的小说中,那些动物都会出场,并且充当重要的角色。

  我走上文学道路后,有段时间里,许多年轻作家认为小说应该远离政治,这是对以往的“文学要为政治服务”的错误观念的反叛,有它的合理性。但我经过一段时间的创作实践以后,发现作家是不可能脱离社会的,也就是说文学其实也脱离不了广义的政治。即使作家千方百计地想逃避现实,现实也会找上门来。有一个典型的例子,就是我的《天堂蒜薹之歌》。在我的创作计划中,根本就没有这部书,当时我想写的是《红高粱家族》系列。《红高粱家族》主要写了爷爷奶奶他们那一代,接下来我想写父亲母亲这一代,然后写我这一代。

  可是到了1987年,在我的故乡山东省的一个县里突然发生了一个重要的事件:因为当地官员的腐败无能、思想保守加上官僚主义,使得农民生产的几百万斤蒜薹卖不出去,最后都烂在了家里。愤怒的农民们就拖着蒜薹,拉着蒜薹,扛着蒜薹,把县政府包围了。整个县政府周围都弥漫着腐烂蒜薹的臭气。接着他们放火焚烧了县政府的大楼,还有一帮胆大的农民把县长办公室砸了,吓得县长躲起来不敢再露面,家里的围墙上还安装了铁丝网。这场农民的造反在中国影响很大。后来领头的农民都被抓起来了,县委书记也被撤职,调离当地。

  而当时的媒体却各打五十大板,一方面批评了县政府的无能和官僚主义,另一方面又指出农民不应该用非法的手段跟政府对抗,所以应该受到法律的制裁。这件事对我的触动很大,一下子就叫我把写《红高粱家族》系列的笔放下了。尽管我在城市里住了好多年,但是作为一个农民的儿子,农民的蒜薹卖得出去卖不出去对我的生活是有很大影响的。因为我是农民出身的作家,所以我有一颗农民的心,而这颗心在这样的事件面前,是不可能无动于衷的。不管农民采取了什么方式,我的观点都是跟他们一致的。

  我绝对站在农民一边。所以我当时就找了一个地方,只用了三十五天时间就完成了这部长篇小说。这部小说发表以后引起了巨大的反响,大家对我这种突然的转向似乎难以理解。本来《透明的红萝卜》和《红高粱家族》已经很红了,我完全可以按照这个路线走下去,然而这次的转向却让我对现实社会进行了直接的干预。这样写眼前发生的事情是我的责任感和良心在起作用。这两年我在《检察日报》社工作,那是中国人民检察院的一份报纸,报上每天都在披露全国各地的各种案件。这份报纸源源不绝地给我提供创作素材,而且我也跟各地搞法律的人打交道,也有人找我告状。我的办公桌上总是有许多来信,都是要我帮他们打官司的。

  这几年,有关法律题材的小说、电视剧是大热门。打开电视机,经常会看到播放的是反腐败反贪污的戏,畅销书也有很多是这样的题材。但现在这些作品,都不能让我感到满意,我认为写这样的题材应该把贪官污吏当成人来写,从人的角度考虑,从自我的内心考虑,或者说,要把贪官污吏当做“我”自己来写。在当前的社会机制和法律状况下,假如我变成了某一个部门或者某一个级别的官员时,能不能保持清廉?会不会也跟那些贪官一样变成了人民的罪人?并由此对我们的社会制度进行反思,这是如果我要创作所谓的“反腐败小说”的出发点,这里边应该包含着对社会的批判和对于自我的批判,涉及到人的根本弱点,和一个存在诸多问题的社会对人的弱点的纵容,否则就不是好的文学,当然也不是我们前面提到的那种世界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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