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大江健三郎 > 我在暧昧的日本 | 上页 下页


  【莫言】:我还可以说一段关于狗的趣话。这是我听爷爷奶奶说的:大概是1938年,八路军进村,掀起了一场打狗运动。因为狗到了夜里总是要叫,而只要狗叫起来八路军就有暴露目标的危险,他们的装备很差,一旦暴露就会很危险,所以只能把狗杀掉。我爷爷说我们家当时有一条大狗,是一条老狗,它非常通人性,知道外面在打狗,所以无论白天黑夜都不出来。

  饿了就晚上悄悄地溜回家,要一个馒头吃,然后就跑到菜园的草垛里面藏起来,无论外边发生了什么事情,它都一声不吭。这条狗足足半年都没有叫一声。后来,八路军撤退了,这条狗跑出来,整整一个上午,在院子里狂吠不止。它好像在叫:我可真的憋坏啦!类似这样的故事在我们的青少年时期听到过很多。许多作家,都从祖辈的口头传说中,汲取过宝贵的创作资源。

  我在故乡生活了整整二十年,当时最迫切的想法就是逃离。为什么逃离?道理很简单,因为我在那个地方生活得很痛苦。这种痛苦,一是物质生活的极度贫困,二是政治上的压迫造成的精神苦闷。我感到在这样的地方生活,前途一片黑暗,人跟牛马没有什么区别。我跟故乡的生活有尖锐的对抗和冲突,但这些对抗和冲突只能深深地埋藏在我的内心。

  我想自由,想真实,想自由地表达自己真实想法,但在那个环境里,这是不可能的。等到真的逃离之后,发现在城市的环境里,我的故乡经验和城市生活产生了更加尖锐的矛盾和对抗,城市对我的压迫更加严重。这种“外乡人”的感觉,我想许多作家都是体验过的。所以这个时期,我感到每日里都是惶惶不安。

  这时,我开始了写作,通过写作,来救助自己,克服那种对未来,对人生的惶恐和绝望。城市毕竟是文明之地,它使我接受了外来思想,为我的写作提供了一个参照,或者说为我提供了批判的武器,使我的关于故乡的写作具有了批判的精神。我的许多作品,看起来是对乡村生活的批判,其实这里边也包含着对自我的批判。对过往生活的反思和批判,尤其是对自我的反思和批判,是八十年代中期之后中国文学中才出现的重要现象,而在此之前的文学中,大多都是虚假的歌颂,即便是有批判,也是对外部政治环境的批判,是“诉苦”文学,没有涉及到对自我的批判,因此那些文学,不能算作真正的文学。

  所以那个时期的中国文学,只能是党派的文学,是政治的婢女,当然也就算不上世界文学,当然也就走不上世界。我理解,您提出的亚洲文学乃至世界文学的概念,就是希望在我们这些亚洲作家的作品中,真实地表现我们的独特生活,并对社会和自我进行反思和批判,这两者结合,就是特殊性和普遍性的统一,这样的作品才可能跳出阶级和党派的樊篱,获得一种普遍精神,被世界上不同国度、不同肤色的读者接受、理解,并且使他们的感情和我们的感情产生共鸣,这样的文学,也就是走向世界的文学。

  譬如您那部《个人的体验》,虽然写的是一个人的非常独特的生活经验,但那里边表现的情感,却是很能被人理解的。我在读的时候,经常会把自己想像成那个“鸟”,读者可能永远不会遭遇“鸟”那样的困境,但一旦遭遇到那样的困境,都会成为一个“鸟”。这样,作家的个性化的写作,就是世界性的写作了。

  您在作品中,曾经提到过家乡的一棵柿子树,说这棵树让你突然感觉到大自然中这么多树木,这么多草,这么多植物都是有生命的,有感觉的。我想这个感悟对文学创作是有重大意义的。童年时代,还有少年时代,我也有过类似的感悟。我十一岁就失学了,去劳动,又干不动什么重活儿,只能是一个人在草地上放牛放羊,非常孤独,每天早出晚归,饭就是在草地上吃,通常是一个红薯,或一个窝头。我当时就感觉到身边的树木、草、还有牛和羊都是可以跟人交流的。它们不但有生命,而且还有情感。我读到你对柿子树的描写,当时就觉得我们是心有灵犀的。你家乡的那棵柿子树还在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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