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大江健三郎 > 愁容童子 | 上页 下页


  从那一天起,古义人连小伙伴也没有,终日只在里间阅读小人书或童话故事,每当母亲为让他活动身体而设法哄他去相邻小镇的书店时,他便拒绝道:

  “万一古义找来时,咱不在可不行!”

  起初,亲属们都觉得很新奇。

  “你说古义到森林里去了,那么,仍在这里的古义又是谁呢?”

  “是梦呀。”这样回答以后,古义人引发了更为剧烈的大笑。

  秋祭那一天,客人们自晌午前就来做客,古义人被唤到正开着宴席的客厅,父亲让他与哥哥们当堂问答。

  “古义,眼下你呀,其实在哪里?”

  如此提问的,是亲戚中的某一位,但催促回答的,却是机敏而善于应酬的长兄。古义人抬起右臂,指向河那边森林的高处,却每每遭到二哥的反对。或许,这位具有自立个性的少年,较之于不愿看到弟弟成为笑料,更是不能忍受一帮醉鬼的这种游戏。他用双手抓住古义人的手腕往下摁去,而古义人却认为准确指示出古义所在场所非常重要,因而绝不低头屈服,便与二哥扭成一团,一同摔倒在地,古义人右臂也因此而脱臼。

  二哥由于惧怕父亲发怒而从客厅里逃了出去。面部因疼痛而失去血色的古义人刚站起身子,便用左手支撑着无力的右臂,再度指向森林的高处……

  “又感受到那时的疼痛了吧,现在,你的右肩不也在疼吗?!”听完这段往事后,罗兹开口说道。

  “我也是这么想的。即便提拿沉重的旅行皮箱是起因,也不会是疼痛的全部原因……因为,每次回到山谷里来,大致都是这样的……”

  “而且,无论哪一次,只要睡上一夜,就都会恢复的。”

  “真的那么容易恢复吗?”

  “……”

  “总之,在古义人的小说中,回归到森林里的人物全都面向死亡。或许,古义人眼下也是在面向死亡、回归森林的吧?”

  “嗯,是那样的吗?……我在想,哥哥带着阿亮到这里来住上一个时期,只要你觉得满足了母亲的夙愿,不是还可以回东京去吗?那时候,千也该从柏林回来了,全家又将恢复原先的生活……”

  古义人被排除在罗兹与阿纱间的谈话之外,阿亮把自己的手掌小心地放在他的右肩头。罗兹敏捷地注意到了这个情景,并不是为冷落了古义人,而是为自己忽略了阿亮而感到羞愧。这种羞愧的神情表现在了全身,甚至连正在驾驶车辆的阿纱也觉察到了这一点。

  与长途旅行造成的疲劳也不无关系,罗兹随后便很少说话。但是,每当国道沿线的小村落出现在前方,围拥着神社和寺院的树林自不待言,宅院内那些萌出新芽的林木更使得罗兹不停地向古义人提出问题。所问的大多数树木,却是古义人连日本树名也未必叫得出的树种。从不喜欢啰哩啰嗦的阿纱终于不耐烦地打断了罗兹的问话:

  “我丈夫是退了职的中学校长,曾对真木町的植物作过调查,写了一份非常详细的报告,你不妨读读那份报告,然后实际对照每一种树木。现在林木刚刚萌发新芽,即使古义人也未必能够准确辨认。”

  “说是’战争结束以后,立即……‘,可那是太平洋战争吧。我出生于越战期间,对我来说,太平洋战争已是非常久远的过去了……不过,古义人那时从学校里逃学出来,每天都待在森林里吧?不是还带着植物图鉴,学习林木的树名和特性的吗?”

  “那也只是十岁孩子本人一种独特的学习,确实也记住了不少在学名上加注日语发音的树名。不过……”

  “比如说?”

  “好像日本柳杉叫cryptomeriajaponica,山茶花叫camelliajaponica,棣棠叫kerriajaponica……”

  “阿纱本人也是植物通吗?”

  “我只对特殊的个例有兴趣……那时候,古义人也还没有积累起分类学方面的知识吧。”

  “是呀。我嘛,就像母亲常说的那样,是半途而废……既没有学习过正式学问,也没有接受过职业训练,一直到今天这个年龄为止,一直在为维持生计而奔波。”

  对古义人的自我嘲弄早已听惯了的罗兹根本没有答腔,继续往下说道:

  “在《堂吉诃德》中,树名基本没有出现。即使出现几处,也只是栎树或木栓槠之类的。栎树叫做encina,木栓槠则叫alcornoque。柳树和山毛榉也稍微出现过,不过,说起印象比较深的榆树,竟叫做整烤小牛的串杆。

  “塞万提斯本人能够清楚地分辨出栎树和木栓槠的区别吗?他甚至还推诿于伊斯兰教原著的作者,说是’总之,关于这种栎树的种类,熙德·阿默德总是不太严谨,记叙得很不清晰‘等等……

  “较之于这些例子,古义人可一直努力做到记叙准确。”

  “说到这一点,我一直认为,那可是托了千的关照呢……”

  “千前往柏林时,我只托付了一件事,那就是假如带婴儿去公园,要把树木素描下来,并抄写下树名……在我来说,柏林的这种风景,与其说是为了今后的描述所用,不如说是为了阅读被描述的作品……”

  话音刚落,古义人又指着一直临近到国道边际的宅院里的林木说:

  “在那里,不是排列着一些上了年头的树吗?而且,全都有一种矮小的感觉……在叶丛的颜色中有一些斑点……那就叫矮脚丝柏的树叶。矮脚这种命名则与矮小有关联。

  “与这种树相同的树种,在我们就要去的十铺席那块地皮上也有。我们的祖父好像把它与从秋田移植过来的丝柏苗木进行了杂交。后来把这些树苗拔出,栽种在了别的地方。当母亲只留下十铺席宅基地和周围的土地而将其他地方都卖出去时,把其中一些树木移植在了那里……说是不这样做,自己去世后,就没人还能记住这是母亲的土地了吧。

  “不过,我和阿亮可是为了住入移建到那里的房屋才赶回来的。母亲的心情大概也会因此而多少高兴起来。用英语来表述这种情景,有贴切的语言吗?早在五十年前,当我在《简明牛津辞典》这本从美军文化机构的馆长那里得到的工具书中发现这个词汇时,感到非常有趣……现在却想不出来……”

  “是Flattered。”罗兹告诉古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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