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大江健三郎 > 愁容童子 | 上页 下页


  “她正练习着的,是在西藏学来的所谓瑜珈气功吧……真够夸张的,在向真木町的居民作自我介绍呢。”

  古义人与阿纱从两边扶持着阿亮自阶梯上走了下来。

  刚从上下颠倒的视野中捕捉到正走向车站广场的古义人一行,罗兹便团身滚落在睡袋上,随即翻身站起,高兴地寒暄起来。

  “罗兹君,这是我的妹妹阿纱。”古义人为已经在相互微笑致意的两人作着介绍。

  “Howdoyoudo?”说完这句话后,阿纱开始用流畅的日语寒暄起来。从英语中解脱出来的阿纱轻松愉快地介绍着前来迎接的那位年轻人,好像也是在有意叮嘱古义人。

  “在本地,姓长江的一共有两家。同我和古义人有血缘关系的这一家,是’仓宅老屋‘的长江家。其实,这建筑物本身很快就要不存在了……另一家则是’山寺‘的长江家,这个称谓是从他家管理的一座小山寺得名而来。”这个年轻人就是山寺的长江家的继承人,一度在京都的一所大学学习,后来想要决定自己将来的人生道路,就回到山谷里来,独自制定了学习计划进行学习。他叫动。所谓动,写出来就是动这个字的语干,却要读为阿欲①。这真是一个奇怪的训读法。为了这事,听说动君还与古义人通过书信呢。”

  ①阿欲,日语汉字分为音读和训读两种读法,此处的”动“通常应循音读法读为ugoku,却被按训读法读为ayo——译注。

  “这么一说,我倒想起来了。这一次,两人再好好聊聊吧。这次住下来,好像还需要你关照呢。”

  年轻人依然面露忧郁,准确地回答了古义人提出的问题:

  “我也希望能早些与古义伯父聊聊,然后再考虑照顾伯父的问题。直至今天为止,只是让我前来搬运行李的。”

  罗兹那辆深蓝色车子是美国造的塞当。箱型这个词汇,对这辆车子的外型是一个非常贴切的表述,连同车体上犹如蒙上黑色头巾的车顶以及装饰着木质材料的车门,无一不让人强烈感受到时代的沧桑。那是罗兹与从事英国文学研究的副教授丈夫于十五年前从横滨入境时夫妇共同使用的车辆。丈夫对《洛莉塔》那散文般、文学般、或是语言游戏般的创意颇有兴趣,已经出版了《TheAnnotatedLolita》②一书,又与大学出版局签订合同,在此书的基础之上,要出一本为具有良好情趣的知识分子而加了注释的新书。总之,丈夫非常沉溺于《洛莉塔》,设法找到一辆车,那是与曾在新版电影中使用过的、由汉勃特·汉勃特和少女驶遍美国的那辆车子相同的汽车。不过,当把那辆汽车带到日本用以兜风时,他却患上了严重的酒精依赖症。离婚后各自返回美国之际,向他们租借出小田急沿线偏房的那位农家房东同情罗兹,劝说罗兹与其将分到她名下的那辆蓝色塞当放在旧车经销店里压价出售,不如帮她存放在自家宅院的仓库里。当罗兹再度来到日本时,便随即去那里领回了老爷车。

  ②TheAnnotatedLolita,意为“被注解了的洛莉塔”——译注。

  古义人虽说很久以前读过《洛莉塔》,却只喜欢临结束前的那一小段——正游玩着的孩子们的声音从下面成排的房舍一直传到崖头,已成为杀人凶手的汉勃特意识到,较之于少女不在自己身边,孩子们一同发出的和声中缺少了少女的声音则更让自己“thehopelesslypoignantthing”。因此,古义人曾到电影院去,以确认在老版电影中没有被斯坦利·库布里克采用的这个部分,在新版电影中究竟被如何处理了。尽管小说中的回想部分在电影里被改编成了现在时的场面,但古义人对于扮演汉勃特这一角色的演员朗诵了这段独白则感到极为满意。那时,画面中只能看到那辆汽车。

  罗兹与古义人开始个人交往以来,已经超过了五个年头。有关她打消升入研究生院深造的想法并开始结婚生活的信息,古义人只从她那儿得知,她的副教授丈夫甚至尚未取得终身教职,是一个对纳博科夫颇有研究的读者。

  现在的罗兹,与老版电影中由谢里·文特斯扮演的洛莉塔的母亲比较相似。即便如此,与包括新版电影在内的洛莉塔那个形象——从汉勃特处出逃并销声匿迹之后,当她再度遇见汉勃特并诉说婚后窘迫生活时,戴着粉红色框架眼镜、将头发堆在头顶上的那个形象——也有相似之处。罗兹原本是富裕人家从孤儿院领养的,因而读大学本科时,她该不是还存留着如同宁芙①般的容貌吧?古义人在想像,患有酒精依赖症的丈夫既然具有汉勃特型的人格,显然难以忍受成人后的原宁芙,而且,还因为丈夫像汉勃特那样对于给少女命运造成伤害而心怀道德上的畏惧,因而,当他抛弃两年间一直在小田急沿线的农家偏房里苦挨时日并因此而引起房东同情的罗兹时,他的内心底里该不会同样泛起“thehopelesslypoignantthing”,即“绝望而刺心的痛苦”吧?

  ①宁芙,希腊神话中居于山林水泽处的、半人半神的美少女——译注。

  推开蓝色塞当后舱同样贴着木质材料的车门,将行李中个头硕大的旅行皮箱捆绑牢固后,沉默寡言的年轻人便出发了。随后,罗兹坐在阿纱所驾车辆的副驾驶座上,古义人和阿亮则坐在后排坐席,车辆驶上了沿河岸溯流而上的国道。罗兹似乎也觉察到了古义人身体的异常。“那不仅仅是因为提了沉重的皮箱才这样的。每次走下真木町车站,大致都是如此。”阿纱解释的话音刚落,罗兹就从女式大提包中取出笔记本书写起来。

  “关于你的专题论文,我就从你返乡第一天所发生的事情写起。与古义人一同……当然,包括阿亮,我们三人一同前往森林里的计划看来是正确的!”

  “我呀,每当前来迎接回老家来的古义人,就会想起半个世纪前发生在我家的那件事……我也是从母亲那里听说的。今天尤其如此。古义人,你小时候那件不可思议的怪异举止,对罗兹说了吗?”

  “不,还没说。”

  “那么,就说给她听听?眼下呀,我总觉得比较合适呢。”

  直至今日,古义人曾多次要把那个时间确定下来,虽说早已确认为五岁这个时间段,但他一直认为在与另一个自我一同生活。如同家庭其他成员所称谓的那样,古义人将另一个自我称为古义。

  然而,大约一年以后,古义竟独自一人飘飞到森林上空去了。古义人对母亲说了这一切,却没有得到回应。于是,他又将古义如何飘飞而去的过程详细述说了一遍。古义起先站在里间的走廊上眺望森林,却忽然踏着木栏下方防止地板端头翘曲的横木条爬上扶手,随即便将两腿并拢,一动也不动,然后就非常自然地抬腿迈步,悬空行走起来。当走到河流上空时,他把穿着短外褂的两臂舒展在身体两旁,宛如大鸟般乘风而去,从古义人所在的位置看过去,他逐渐消失在因被屋檐遮住而看不见的长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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