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大江健三郎 > 愁容童子 | 上页 下页


  在通往林中道路的山口处,已经可以看见那座岩头。被告知岩头的位置后,罗兹不由得心生畏惧,及至乘车绕行到岩头背后并爬上岩顶一看,眼前却是杉树和日本扁柏的混生林,天洼的房屋就移建在占取混生林一角的斜面腹地里的一块空地上。

  “在那边的东南角上,加建了罗兹的房间。”

  阿纱进行说明时,阿动不停地从停放在一排矮脚丝柏旁的塞当车上卸下行李,并搬运到向外突出的门廊里。山谷间的村落已隐于自河面生成的夕雾之中,因而古义人一行随即进入大门,在那间与饭厅相通的居室里安顿下来。寻找卫生间的阿亮回来时,带来了祖母的遗物——收录机,并打开微细的音量,调试接收附近的FM台的信号。趁着罗兹前往浴室淋浴,阿纱端出早已备好的盒饭,说是原任中学校长要去夜钓,家中无人守门,便回家去了。

  同归森林当天晚上,古义人他们就在尚未打开的小山一般的装书纸箱堆中吃了晚饭。由特快专递送来的纸箱中的书籍,竟占了行李的大半。然后,古义人去居室北侧厨房后面的房间,为阿亮做睡觉前的准备。

  罗兹先来到自己的房间,整理好床铺之后换上阿纱备下的睡衣,去和已经回到位于建筑物西侧的卧室里的古义人说话。

  躺在床上的古义人仍然穿着外衣,他让罗兹在工作台前的椅子坐下,那张工作台就在成排纸箱对面已经关闭了的窗下。

  “就是修道士,也会觉得古义人的床铺过于狭小。根本就没有可供我们犯罪的空间嘛。”

  “……看上去,似乎是东欧民间艺术风格的家具,在设计上却有一些角度,上半身可以坐起来写东西。这是原外交官在动过癌症手术后制作的,原本他打算在修养病体的同时搞一些翻译的。这倒不是来这里途中你所说的作品分析,回到山谷以后,或许,我将在这张床上进行最后的工作。”

  卸妆以后,罗兹的面庞上平添了几分柔和,此时却将严肃起来的面孔转向古义人:

  “古义人总是在习以为常地说什么’最后的小说‘,我不认为这是件好事。我的老师去世前不久,曾在他的讲演集序文中这样写道:请不要把这些意见理解为基于最后的确信而发表的报告,你们要将其视为巡礼过程中小憩时的报告……我恳请古义人也是如此,即便感到巡礼眼看就要结束……也只作为行走途中的报告来创作你的作品。”

  古义人之所以还穿着旅行时的服装,是因为仍然疼痛着的右肩难以动弹的缘故。看样子,罗兹已经决心说出所有想要说的话。古义人抚弄着右肩,在内心做好了精神准备。

  “我认为,在你五岁时回到森林里去的古义是’童子‘。由于’童子‘可以自由往来于时间和空间,因此,在那以后,古义干下了不少冒险的事吧。

  “在其后的生涯中,被留下来的另一位古义也决没有懒散、怠惰,在这样的深山之中长大成人。十岁那年战争结束时,他开始对阅读外语书籍产生了兴趣。然后,他在东京的大学里学习了外语。实际上,他还到过许多国家……

  “然而,他却无法从心底里获得自由,他的内心曾因为被古义抛弃而受到伤害。你所创作的所有小说,不都是由你那偏执的头脑想像出的这种对森林的乡愁吗?!在那乡愁的中心,不是充满了针对那位虽然住在森林深处,却仍可以往来于不同时间和不同场所的古义……也就是那位’童子‘……的嫉妒吗?!

  “古义人犹如在梦境中一般,写着义兄——在思华年之岛上的义兄,写着你自己,写着你的家庭成员。那是作为生活在被限定了的时间里的人,写给义兄的信。

  “今天,在来这里的汽车里,知道你在孩童时代曾被称呼为古义后,我大为惊异。古义人的古,也就是前缀在称谓前面的爱称吧。换句话说,不就是义君吗?你就是义兄,独自去了森林后成为’童子‘的你的一个分身也是义兄。你是作为另一个义兄在给他们写信!”

  罗兹好像已经整理好了请阿动搬运来的行李中属于自己的那部分,将带来的《致思华年的信》法译本摊放在膝头,随即用法语朗读起其中一个段落,并请古义人将其即刻置换为自己曾写过的日语。

  时间像循环一般不断流变,义兄和我重新躺卧在草原上,阿节君和妹妹一同采撷着青草,如同姑娘般的阿优君与阿光也加入到采摘青草的圈子里来。由于年幼和纯粹,阿光因为残疾反而越发显得纯朴和可爱。晴和的阳光辉耀着杨柳嫩芽上的浅绿,高大的日本扁柏树身上的浓绿则更浓了,河对岸山樱的白色花房则在不停息地摇曳。威严的老人应当再度出现并发出自己的声音,所有的一切,全都恍若循环的时间中平稳和认真的游戏,急忙奔跑上来的我们,再一次在高大的日本扁柏之岛的青草地上玩耍……

  “作为自己今后的工作,古义人将会继续给你本人以及义兄写信吧。当然,是给在循环时间中的小岛上的你本人以及义兄写信。那也是作为被滞留在这边世界,随着年龄增长而独自走向死亡的自己,给与你早已化为一体的’童子‘写信吧。

  “令人怀念的年龄的义兄就是’童子‘,高大的日本扁柏的小岛,就是古义人的乡愁之岛。所谓乡愁,在希腊语源中是表示回归的nostos与表示痛苦的algos复合而成的词汇。也就是说,高大的日本扁柏之岛是使你痛苦的回归的标记。我的专题论文就要以此为线索,更为明确地显现出等同于你的’童子‘。”

  古义人不久前注意到,换上黄色睡衣的阿亮正拘谨地站在罗兹进来时就打开的那扇蒙上帆布的推门旁。趁罗兹说完话转过头来,阿亮向室内迈出一步,却仍然沉默不语,如同在汽车里说到的那样,抬起一只胳膊,向庭院外的山谷方向指去,同时用听懂了某种响动似的那种表达心意般的眼神轮流注视着两人。古义人和罗兹都竖起耳朵,倾听他们原认为都市中所没有的、绝对万籁俱寂的户外的动静。

  古义人并没有听到任何声响,罗兹更是显出费解和困惑的表情。古义人抬起靠在调整为一定角度的床上的上半身,只用左手打开玻璃窗和防雨套窗。

  “听到了我的音乐!是《森林的奇异》。但是音调不准!”

  低音长笛音程中越发闷声闷响的微音,随同湿润的山风从黑暗的谷底飘了上来。

  “古义人的母亲是不是曾经说过,只要进入森林就会听到?”

  也是因为惊吓造成的发抖,罗兹的面庞已经失去血色,而古义人的脸色也大致如此。只有阿亮一人聚精会神,以一种令人难以琢磨的神情欣赏着这一切。


虚阁网(Xuges.com)
上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