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大江健三郎 > 被偷换的孩子 | 上页 下页
四十四


  想到这儿,古义人烦躁地对吾良说:

  “吾良,吾良,快起来!你要是难受的话,就去那边睡一会儿。”

  离宴会中心稍远的灯光暗淡的铺席上,似乎睡着了的吾良嘲弄地睁开眼睛瞧了瞧古义人。

  “吾良,到那边去睡一会儿。”古义人更加生气了,命令地说。

  “是啊,吾良,那边有小房间,去睡上一会儿再泡个温泉,回头再来喝酒……夜晚长得很哪。”大黄大声嚷道。“对吧,皮特先生?”

  皮特松开盘得难受的腿,双手抱膝坐着。看样子皮特也喝得上了头,渗着血似的红晕和白皙的皮肤混杂的大脸盘上——他的头很大,和身体不成比例,使他看上去很像幼儿——浮现出傲慢的孩子气的表情,对大黄的话不屑一顾。大家都在说日语,皮特却一直跟只会几个英语单词的吾良说英语,还不停地加以表扬。这会儿,他却将他那特有的蔑视转向了醉倒的吾良。

  古义人越加气愤了。他使劲儿摇晃着吾良,让他坐起来,可是,刚一坐起身子,吾良就清醒了似的质问道:

  “在哪儿睡?你也不知道?是你把我弄起来的吧?”

  然后,吾良丢下不知该如何回答的古义人,爬起来迈开大步走了出去。只听见扑通一声,吾良好像绊倒在通向黑暗走廊的门槛上了。在慌忙去追赶的古义人背后,一直规规矩矩地默默吃饭的年轻人哄堂大笑起来。

  吾良在走廊上大步流星地走着,走到尽头,进了厕所。古义人为他关上厕所门,站在门外琢磨该让吾良去哪个房间睡一会儿时,从跟前的南天竹盆栽和洗手盆中间冒出两个男人,古义人被吓得直打哆嗦。再一细看,其中一人竟是大川,在走廊昏暗的灯光下,他的脸显得更黄了。他凑近古义人,还是那么细声细气地说:

  “今天晚上就带着你的朋友回你家去吧。古义人,最好今天晚上就去!他开三轮货车把你们送到村里去。”

  洗手盆旁放着吾良的衬衣和裤子,还有古义人的,鞋也拿来了。一进厕所就呕吐了一通的吾良脸色苍白地出来后,脱下浴衣,换上自己的衣服时,好像酒已经醒了,古义人不用再对他重复大川刚才的话了。跟着默默走在前面的年轻人——大川早就没影了——下了山坡,来到月色朦胧的草地上,过了吊桥,朝着停放在路边的三轮货车走去。

  走过摇晃的吊桥时,幽深的洞底般的河面上倒映着明亮的月光。坐在三轮货车司机两边的座位上,其实是坐在以车厢为靠背的用螺丝固定的金属板上。默默开车的年轻人好像营养不良似的,脖颈黑黢黢的,每当汽车拐弯时,他就会靠近过来。瞧着月光下吾良那奇妙的侧脸,古义人简直不敢和他说话。现在回想起这些,才发觉这种感觉是由于自己独占了吾良,带他回自己家才产生的,自己是担心皮特发现吾良走了一定会不高兴,大黄可能会开着小卡车追来。

  古义人回想起十七岁时的自己,对于这一天中体验到的种种焦躁、愤怒和不安,以及与吾良、皮特和大黄之间的关系想得很多,却没有想到会发生其他更严重的事情。

  车身擦着比白天更有生气地伸展的树枝行驶着,古义人目不转睛地盯着摇曳的前灯照出的路面。汽车开上了隧道旁的三岔路中通往县公路的马路,只见远处群山起伏,峡谷深邃。在这黑幽幽的夜色中,只有窄窄的河面反射着月光。

  吾良望着四周的黑暗,茫然地轻声说道:

  “到底是深山老林哪。我倒知道有这么个词儿,可没亲身感受过。”

  “还得往里去呢。”古义人回答,“这里地势高,对面的山看起来很远,所以没有封闭的感觉,我们村子那边可就大不一样了。”

  吾良不说话了,古义人感觉自己从没有使吾良这样沉默过。虽说并不与任何感情相连,多少也有点儿自豪。

  这时古义人想起一件必须跟吾良说的事,忍不住开了口。

  “我母亲因为一只耳朵长得像鱼或爬虫类的鳍,头上老是包着在外国叫做头巾的东西。可这会儿是夜里,我怕她没戴头巾出来,吓着你,先告诉你一声。”

  “吓不着我的。”吾良淡淡地说,可对古义人的话明显地感兴趣。

  “与其一点儿不吃惊……不如自然地反应更好。母亲年轻时,她自己还拿自己的耳朵当笑话说呢。不讲得详细一点,你可能不理解……”

  “那就仔细讲讲吧。”吾良说。

  古义人后来讲述的事情给吾良留下了怎样的印象,有一幅人物素描作了解答。画面上,一位中年妇女的左半边脸长着一只大蜗牛。

  古义人首先讲述了母亲的外祖父给母亲起了“鳍”这种单刀直入的名字的故事。从隧道出口的三岔路到古义人家,开车也要四十分钟,所以有足够的时间来讲这个故事。外祖父只有母亲一个嫡传的孙女,他死于母亲七岁时的冬天。万延元年农民起义时,当村长的曾祖父不得不杀死了领导起义的胞弟。曾祖父一直活到维新以后,曾孙女出生时,一只耳朵畸形的消息由接生婆的嘴传遍了全村。大家说这是曾祖父杀死弟弟的报应。但是外祖父却不以为然,还给孙女起了“鳍”的名字。当时这种名字已经不合时宜了。老人把少女抱在膝头,对她讲的一番话使她终身难忘。


虚阁网(Xuges.com)
上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