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大江健三郎 > 被偷换的孩子 | 上页 下页
四十五


  “现在西医已经能做耳朵的整形手术了,不过鳍子就一直保持这天生来的耳朵吧!你听说过这一带的很多传说吧。鳍也是其中之一。说它象征有才能或者长相好。《玉尘抄》里说’真正之良人不长鳍,半为草芥者,长鳍’。也就是说,庸俗的人假装有才能,假装相貌好。你是有鳍的孩子。如果镇上和’在‘的男人忌讳你的耳朵不娶你的话,你就到远远的地方去,和能认清你的鳍的男人结婚吧。”

  “也许你母亲是因为你的耳朵大才故意讲这个故事的吧。不过你外祖父挺有学问的。”

  “《玉尘抄》云云是母亲听来的,记得并不准确。后来我查了字典。”

  “你真爱查字典哪……以前听你讲,你们家里挂了好些卡夫卡的名言。”

  三轮货车停在了古义人家外面的水渠边,开车的年轻人像是下了好大决心似的第一次开了口。

  “关于仓房太太的耳朵,古义人君太夸张了!”

  古义人和吾良走过水渠上的石桥。连接石墙的木板朽了,临时贴上铁皮的大门上挂着电灯泡,灯光很微弱。古义人对站在车旁的年轻人说:

  “你可以回去了。”

  “太太还没睡,你们进去之后,要是太太没什么吩咐的话,我就走了。”

  古义人沿着通向上房的弧形石子路,借着月光的照明领着吾良往上房走去。路过已经老朽得不能使用的车马栈时,三轮货车熟练地鸣了三声喇叭。

  这时,连通仓房的小巧玲珑的平房门灯亮了。走到跟前时,打开小门,探出头来的人——能感觉到不是母亲而是妹妹——将小门敞开,探出穿着黄色毛衣的半个肩头,嘟囔道:

  “古义人吗?怎么搞的,这么晚才回来。”

  古义人进了小门,叫吾良也进来。走进了和小门相连的大门,大门直通最里面的厨房,在过道里,身穿毛衣、裙子和木屐的妹妹站着不动,好奇地瞧着吾良。吾良眨巴着眼睛看了看她那土黄色的毛衣,点了点头,妹妹也慌忙点了点头。

  “你们马上睡觉吗?我去给你们铺床。你是不是去跟妈妈道声晚安哪?阿忠已经睡了。”

  古义人不理睬还想要说话的妹妹,让吾良随着他到走廊去。他们沿着凹凸不平的走廊往最里面走去时,经过的一间房里还亮着灯,说明母亲还没有睡。古义人把厕所指给吾良后,便进了自己的小房间。妹妹从他们身边擦身而过,去古义人房间隔壁的,靠水渠一边的房间给他们铺床。

  吾良在古义人的书桌前坐了下来,望着正面墙上挂的古义人从小林秀雄翻译的《兰波诗集》里抄录下来的句子。古义人有些尴尬。一是尽管这段时间为准备高考而和吾良疏远,却一直跟着吾良学法语。教材是吾良送给他弗朗士版的“Poesies”,吾良还收集了兰波的书信和一些相关文件,在个人授课之初,吾良就对古义人说以后就不要看翻译过来的东西了。

  可是古义人从转学到松山去之前,就爱看小林秀雄翻译的《告别》。从吾良那儿得到了那本“Poesies”后,他马上确认里面没有这首《告别》。古义人想,如果吾良问起的话,自己也能够说明情况。可是又一想,如果吾良对于自己抄写的这首诗前一半的最后一句有想法的话,又该怎么办呢?那句诗是:

  然而,没有一只友爱之手伸向我!我该向何处去寻求拯救?

  母亲还没有睡,现在没工夫为这事烦恼。古义人借口妹妹铺被褥响声太大,对吾良欠了欠身,又返回了母亲的房间。

  母亲整整齐齐地穿着夹袄,戴着同样颜色的头巾,低头坐在佛龛前铺好的被褥和拉门之间的狭小空间里。古义人想起自己小时候,虽然知道母亲的耳朵什么样,对这个头巾却总是怀有奇妙的感觉。古义人侧身坐在铺席和走廊之间的地方,向母亲问了安。他不关上拉门是为了表示马上要回到朋友那儿去。

  “本来想明天到家里来的……结果这么晚回来。”

  “你的朋友是你最近常提到的吾良吗?听阿萨说,他是高中生,还喝酒!听说是坐三轮货车从大黄的农场回来的,怎么又去大黄那种人那儿了呢?”

  “大黄说看见报上报道我到美军的图书馆去学习,才来找我的。那个图书馆里的美国军官对大黄的农场有兴趣,想去访问,所以就……”

  古义人简单地解释道。他听母亲不说修炼道场,而说成农场,也跟着这么说。

  “别推到别人身上……就说你自己对大黄的农场有兴趣,我也不会反对呀。大黄对美国军官更得拿酒招待了吧。他准是显摆自己有中国厨师吧?说起来大川挺可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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