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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三


  古义人在这个对话中的短暂沉默,成为吾良提出新建议的契机,这是他打电话来之前就准备好了的。

  “……在松三时,听古义人说那些话的时候,我也懒得问你是什么意思,当时懵懵懂懂地想,你成了’智慧人‘,获得了自己活着的一百年和前后各延长五十年的同时代的理想。那么我自己该怎么做呢?你一百岁的话,我就是一百零一岁,即使还活着,也不可能继续工作,但是……

  “总之,你这个活到一百岁的想法是很有魅力的。我因此而发现,古义人不会成为学者,会成为一个具有创造力的人。

  “你写《橄榄球比赛1860》的时候,我从威尼斯给你打过电话吧?那时候,在饭店里通过交换台打国际长途电话特别贵,我老婆很不乐意呢。听来电影节采访的记者说,他读了小说连载的最后一章,感到特别兴奋,可我还没看到呢……

  “于是,我详细地向他询问了小说的内容。正如你批评我的那样,无论对小说还是电影,我都是个缺乏概括能力的人……

  “通过那个国际长途电话,我知道了《橄榄球比赛1860》与’智慧人‘的构思并不是一回事,于是大大松了口气。虽说当时我在国外拍电影,在国内则是个不被看好的二流演员,不过,从那时我就抱有一个很可怜的愿望,即自己也要努力加入到古义人以百岁为目标的构想中去。

  “事实上,我也为这个构想做了具体的工作,计划在连续性的电视节目中描述明治以来近代化的发展过程。也就是说,想要以我的方式尝试着摸索你的’智慧人‘的理想。

  “自那以后,我就一直从电影的角度来构思日本这个国家的一百五十年。至于模特,仍旧选择了古义人森林中的家乡。我在考虑从未来的某个时间回溯一百五十年这段历史。假如你和我一起创作这个剧本,即使最后没能拍成,也可以共同讨论这个计划。

  “然而,现在我已经从事了十二年的电影工作,自觉该告一段落了。这时听说了你对于百岁的新想法,就被你煽动起来了。我曾经对你所说的活到百岁之前有充裕的时间……实际上永远都有时间的这个说法不值一提。但是现在,我为你从松三时代一直坚持到现在的魔术般的……或者说是算术游戏折服了。阿光君和你的年龄加起来是一百岁!说实在的,我被猛击了一掌。我急切地想要知道你现在在想什么。”

  “所以你打了这个电话?”

  “是啊。”吾良毫不掩饰的率直也给了古义人猛的一击。

  “关于你所谓的把目标定在一百岁上,当’智慧人‘的时代是怎么一回事,我并不是没有想过。而且,我也不认为迄今为止的这四十年你是糊里糊涂过来的。正如千樫所说的,你不具备荒废时间的才能。

  我一直认为,自己也可以在还能工作的年龄,最终迎来参与你为了实现朝着百岁之人的努力而开始写作的那一天。也就是说,我认为到了那时,我也决不会输给你。因为你在这个工作中是无法回避我们共同的经历的吧?对于我来说也是同样的。弃我于不顾,你是无法得出那样的结论的。也就是说,我不会让你一个人为你作为小说家的一生画上句号的。”

  对于田龟对话的怀念逐渐消退之后,古义人呆在柏林富人区非常幽静的公寓里,没有客人来访。一边独自吃着自己做的晚饭,喝着西班牙或意大利产的葡萄酒,面对着暗淡下来的柏林冬天的压力,古义人想起了自己和吾良之间最后一次电话交谈。

  透过黢黑交错的树枝,望着从早上起就一直阴沉沉的天空,古义人又回想起了同样是望着窗外雪后阴暗的东京的天空,在病房里和簧先生的谈话。

  古义人在一个冬日去赤坂医院看望簧先生,病人自己把不容乐观的病情告诉了他。古义人两年前就知道簧先生是在定期住院身体检查时发现的癌细胞。并不是古义人没注意这一重大信号,只是他对这位天才的人,从幼年时就养成的依赖心,一直坚信簧先生能够为自己渡过这个危机。

  簧先生给古义人看了和乐谱一样的纤细植物画般的五线谱本子。“因所剩无几的余生而缩小的计划”。簧先生这句话是对这乐谱最准确的注解。考虑到病情,抗癌剂治疗的副作用以及为忍受副作用所需的体力,必须缩小工作计划。拜托古义人的歌剧剧本,如果在半年内不能完成的话,就只能放弃这部歌剧了。

  “大概你已经知道了,我有个美国年轻作家写的剧本。但那是出于要和古义人的创作基干相吻合的想法,所以你的工作如果不能在那之前完成的话,歌剧就不可能留在这个计划里了……春天之前有希望写完吗?”

  “写不完。”古义人苦恼地回答。

  “从你过去跟我说过的话里,我就一直感觉会这样。看来你这次与其说是写新作品,不如说是要发掘埋藏的东西啊。一下子发掘不出来的东西,可能是量很大吧……”

  簧先生虽然个子很高,头也很大,看上去却是个体态匀称,动作协调的人。穿着黑点儿图案的睡衣,因放射线治疗而头发脱落,戴着绒线帽的簧先生,目光深沉地注视着古义人。古义人垂下了眼睛。

  “所以我一度准备放弃了,可是听昨天来看我的美国记者说了吾良对歌剧的构思,我又燃起了希望。我猜想你对吾良说起过这件事,这说明你已经完成得差不多了。”

  “考虑写那个主题的小说时我就对吾良说了,因为那是我们一起经历的事。吾良也说过你把那件事写成歌剧剧本,就等于离我自己把它拍成电影的日子不远了……”

  “你们经常谈论那件事吗?”

  “那是吾良十八岁,我十七岁时发生的事……经过了四十年,间隔了很长时间……但是无论吾良还是我都不十分清楚事件的全貌。听起来好像故弄玄虚,我确实觉得还不能很好地把握整个故事。”

  “根据新闻记者的印象,吾良是把少年时代的记忆中的恐怖事件作为小故事来讲的……他在小故事这个词上加重了语气,好像因为吾良打算拍的电影是很长的。记者说不知是真有其事还是光说说,吾良要拍十几个小时的电影,可是这么长的电影……也并非不可能,只是觉得和吾良一贯的电影风格不大吻合。你怎么看呢?”

  “吾良习作时代的作品和他成功拍摄的商业性电影是不同性质的东西。例如两个年轻人在房间里,一个在没完没了地拉小提琴,另一个在专心地倾听。仅这个场景就持续了三十分钟。”

  簧先生这时终于露出了他得病以前经常可以看到的批评性的,具有破坏力的微笑。

  “什么曲子?”

  “巴赫的《无伴奏组曲》第一章……倾听的一方偶尔会问一句话,并不期待回答……”

  “说起来胜子小姐也跟我谈起过那部不长的电影。出资拍片的胜子小姐的母亲问吾良下一部打算拍什么时,吾良若无其事地说,用同样的手法拍一部比原来长十倍到十五倍的影片。

  “胜子和吾良分手后还说过,如果他不再拍只注重票房的电影的话,就让母亲再次出资,自己担任制片,并请我作曲。这是我得脑溢血之前她对我说的……”

  古义人问道:

  “吾良对那位记者谈了影片主要情节的构思了吗?”

  戴着紧巴巴绒线帽的簧先生摇了摇头。他的眼睛里,以及嘴唇四周都隐隐浮现出了苦笑。

  “我也想知道影片的内容,所以净做些不着边际的梦。我梦想着如果古义人只对吾良详细谈了歌剧故事的话,吾良也许会先行一步把这些记在本子上吧,我从旁边偷偷一看,原来正是自己梦寐以求的剧本……”

  古义人被感动了,又抬起头来望着簧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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