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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四


  “可是,倘若连新闻记者都没问出什么来的话……这种意料不到的突破困境的情景就只会出现在梦里,不过我也反省自己会不会做了白日梦呢。”

  听了簧先生一反常态的不客气的话,古义人只好避开他的目光。

  “按照医生估计的病情发展,即使以最慢的速度来说……假使歌剧完不成,也很难说你和我谁有责任。我今天想对古义人说的就是,对于最终未能完成的歌剧,我自己也要梦想一番。

  “我死后……在我活着的时候已经有了这个想法,所以也没有什么可以不满的……反正我不存在之后,希望古义人最终创作出那个故事。

  “对于吾良,我也同样希望他能拍出十几个小时的电影。在古义人的小说和吾良的电影这两个端点之外,再加上另一个端点,那就是我的歌剧,这便形成了一个三角形。

  “在你们两人各自的工作和想像力的等离子体刺激下,我的肉体和精神虽然消失了,却可以想像作为这个三角形之一的我的歌剧自然点火的情景。你大概意识到了我的用词不当……

  “关于词语的定义,古义人在很早以前给我讲过折口信夫的镇魂说吧?如果说你的小说和吾良的电影,这三角形的两个端点呼唤出了作为第三个端点的我的歌剧的话,这能否成为折口所说的镇魂呢?有自鸣琴这个词汇吧?它的外来语是八音盒。你和吾良各为两个端点,逐渐加强了静电,第三个端点的自鸣琴便开始发出歌剧的咏叹调的话……我不想说得那么伤感,不过古义人一定会为我镇魂的。”

  在柏林的公寓里,古义人想明白了,簧先生是可怜还存留在世上的人,才不顾身体的疲倦说了那么长时间的话来鼓励自己的。

  为田龟录制的一盒录音带里,吾良也谈论了所构思的超长影片——这也使得录制田龟对话和他从楼顶上跳下去之间的关系变得不那么单纯了。

  “现在的家庭里都普及录像机了,所以有的年轻人可以把一个片子看上十遍二十遍。可是,一个录像反复地看,又是在房间里,作为作品的欣赏是否合适呢?从你的领域来说,虽然图书馆里也有书,一般人也要在家里的书架上摆些书。但是,即便对某个作家的作品抱有强

  烈的兴趣,在短时间内也不会反复阅读吧?有时会放上一段时间,再回过头来看特定的书。尽管如此,像《魔山》那样的作品一辈子最多看五六次吧?

  “可是电影呢,就连我也曾经花很长时间把某个大片看上好几遍,比如我和你在巴黎郊外看的,希区柯克①的《巴尔干特快列车》之类。但是,如今的电影青年却是用录像机来回地看某个影片。对于细节他们可以说得头头是道。以我的经验,这些议论无法告诉我们生产性的意义。

  “电影这东西,无论多么平庸的家伙,在短时间内反复观看的话,也会把某些镜头看成复眼式的。例如,不仅画面正中的主人公,连他背后的人物动作都描述得分毫不差,实在是可笑之极。

  “再说一遍,这种情况作为看电影的经验是否妥当呢?这能算在不到两个小时的时间内体验一个作品所给予的每个瞬间的活生生的经验吗?第一遍没看明白的内容,通过再次观看来确认,就真的能够加深理解吗?这不等于从第二遍开始看第一遍看的电影的所谓总体电影了吗?即两次性的总体电影经验……

  “因此,我想要拍出不必重复观看的影片。即想拍成只看一次的以新鲜的眼睛看清一切的电影。我不会大量采用特写镜头(吾良的Close-up的发音很标准),将必须观看的内容指示给观众这样小气的手法。我的原则是在整个画面上摄入全部情景。这样给予看电影的人看清全部细节的时间。

  “不言而喻,这和我过去拍的影片有所不同,那些是作为局部的电影。看了我将来拍的总体电影的人,自然而然就看到了整体,没有必要再看第二遍。而且,通过这一次整体的经验,他对于世界的看法也会有所改变……”

  再说说那位访问簧先生时,给他讲了吾良的电影构思和古义人打算写作的歌剧故事的洛杉矶记者。古义人没见过那位记者,但知道吾良信任他,对他特别优待。古义人还记得从美国东部来加利福尼亚后,读了该记者有关吾良受到黑社会袭击的详细报道,很受感动。报道说,吾良深夜回家时,将爱车本特利开进车库,正从后排坐位上拿东西时,两个携带凶器的男子袭击了他。一个从背后缚住他的胳膊,另一个用刀划他的脸时,他没有挣扎。记者对这一点特别加以强调。然而,不一会儿吾良突然猛烈地挣扎起来,把那两个暴徒都给掀翻了,还抱住其中一个人的腿,将他压在地上。暴徒胡乱地挥舞凶器,拼命挣脱了……

  接下来,记者充满同情地评述说,吾良被缚住胳膊,暴徒用刀子划他的脸时,他完全没有反抗,为什么突然间又反抗起来了呢?那是因为暴徒用刺伤吾良的刀子去破坏车里的装置,因此吾良怒不可遏,不顾大量出血,猛然挣扎起来。两个凶徒根本不是吾良的对手,仓皇逃跑了……

  古义人非常清楚吾良愤怒的动机。吾良对于本特利这样上等的东西被破坏是不能容忍的。吾良还没有正式工作的时候,就用第一次挣到的演出费购置了一辆美洲虎,一年后把它寄到了东京,一直珍爱有加。几年后,作为成功的导演带来的财富堆积成为本特利,能与之相比的物质上的——也可以说包括精神上的——令他热中的对象已经不存在于他的现实生活中了。古义人多年来一直感受得到潜藏在吾良生活中的一种虚无主义。

  吾良的虚无主义在暴徒攻击他时不加反抗的被动态度上表现得很明显。对于这一点,古义人从少年时代就意识到了,并一直深感痛心。吾良身上有着不惜使自己暴露在有可能遭到毁灭的危险之中的倾向。虽然不到那么极端的程度,却给人以不积极对付降临的危险的感觉。

  这种奇特的生活态度曾被一些老师视为傲慢的个性,并因此而讨厌吾良。记得有一位体育老师,据说战争期间参加过亚运会的摔跤项目,是个脸上发着古铜色光的高大男人。每年到了上游泳课的时候,这位教师都要站在白杨树前的高台上向学生提出种种注意事项。其中一条是到了游泳池边,所有人都必须光脚。而吾良却带了双塑料凉鞋。游泳池的水泥地面很粗糙,吾良怕扎疼脚。吾良还大模大样地穿着凉鞋啪嗒啪嗒地从体育教师的面前走过,结果立刻被揪出了队列,还挨了打。由于学生人数多,以及游泳池的容量有限的缘故,古义人他们一个夏季也只能游上三四次,好像每次吾良都穿着凉鞋去游泳池,而且每次都要挨老师的打。

  对于吾良与女性的交往,古义人也怀有同样的担忧。在和第一个妻子结婚前以及从离婚后到和梅子结婚的这段时期,古义人偶尔看到的和吾良在一起的女友们,都是些带有浓重阴影的姑娘。无论对于哪位姑娘,不幸的前景——即便不那么严重,却也是麻烦事——是显而易见的。但是,吾良好像正是由于这种复杂的背景而执著于在古义人看来并不那么有魅力的姑娘似的。当古义人得知吾良被流氓打伤时,脑子里不禁浮现出了曾和吾良交往的那些不三不四的女人。

  在病房和簧先生说话时下起来的雪,等古义人走出医院正门时突然越下越大了。好容易拦了辆出租车回家,一路上,只见马路上雪白一片。第二天从清晨起,天空就灰蒙蒙的,雪一直下个不停。古义人和阿光怀着难以描述的不安,望着窗外的雪花,一同收听着FM广播里播出的作曲家簧透的死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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