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大江健三郎 > 被偷换的孩子 | 上页 下页


  古义人思考着刚才那番对话,为什么自己没有去想像连接吾良和千樫之间线路的另一个田龟呢?正是由于田龟中的吾良和自己的对话导致了和千樫之间关系日益紧张,而当吾良终于必须做出一个抉择的时候,古义人却丝毫没有预感……

  另一方面,或许在古义人的意识中存在着自己和吾良依靠的田龟对话是个人的想像也说不定,反正古义人觉得千樫是个决不会陷入那种想像的自立的——自立于古义人以及吾良——人,吾良也一定是这么想的。

  在母亲去世三年前,古义人应九洲大学的邀请前去讲演,在休息室里等着上台讲演时,看见了时刻表,他发现如果不出席招待会的话,就可以乘坐渡船回四国,再换乘JR电车,当天晚上就可以回到森林中的家乡,于是他请负责接待的副教授帮助购买船票。

  古义人回到家中时,已经十一点多了,母亲早已睡下。第二天早晨起床来到走廊上,看见从昏暗房间的窗户缝隙间射进来的河水反光,映出了母亲那少女般的剪影,嫂子正帮她戴上常年不摘的头巾。母亲的这副姿态,虽说是在此岸的世界里,却宛如正在向彼岸移动的人,她那消瘦的脸庞两侧的,一对儿大得出奇的耳朵沉思般地耷拉着。

  面对面吃早饭的时候,母亲说了下面这些话。

  “打一开春(现在是秋天)我就念叨着想见古义人……现在你坐在我面前吃饭,我觉着一半是自己的幻觉。虽说我耳背,古义人的话就是听不清啊……打小他就不爱张开嘴说话,这毛病到现在还改不掉……

  “我觉着好像一半是现实,一半是幻觉!而且,这一阵子不管干什么,都不相信眼前的全是现实了!

  “我念叨想见古义人时,有一半时候你会出现在我面前,每当我给你提意见时,家里人都笑话我呐。可是,你在电视里讲话的时候,我就对着那个机器说,他不是古义人。就连曾孙子都说我对古义人没有礼貌。要是我对着幻影说话可笑的话,电视上的不也是幻影吗?因为我看到的幻影没有被机器映出来,就比电视不可信吗?这有什么根据呢?

  “反正对我来说全都是幻影。所有东西都和电视一样,甭管实际上有没有东西和我在一起……我生活在幻觉中啊。过不了多久,我也不再是现实中的东西了,变成幻影了!不过,这个峡谷一直是幻想的舞台,所以什么时候从这边转到那边去,我也不可能知道吧?”

  吃完早饭,古义人要去赶上午的飞机,妹妹开车送他去松山机场,按约定,到了机场后给嫂子去了电话,打完电话妹妹告诉古义人:

  “嫂子说妈妈吃完早饭后迷迷糊糊地说,刚才我看见了古义人的幻影,还和他说了话。”

  古义人不禁被母亲的话打动了。那个事件之后,自己不是也没有意识到吾良变成那边的灵魂了吗?古义人认定是这样的。夜深时,和吾良用田龟通话时更是如此……

  用田龟和吾良通话中,特别是古义人感到不由自主地加入对话,并且越聊越起劲的,都是吾良谈起他们年轻时的往事的时候,因为这时古义人可以完全无视“咚”的事件,不用担心谈论关于未来的话题,彻底遵守了田龟规则。有时也相反,变成了对于未来的提案而结束谈话,险些被田龟规则淘汰出局。

  在某盒录音带里,吾良尽量用两人二十多年前谈话时的口气说起来:

  “我曾经说过确实出现过伟大作家的话吧,我们还谈过’现在是否也有这样的大作家呢?我们这个国家里有没有?‘等等,还列出了一个名单呢。

  后来问题转向了’将来用日语写作的人里会出现伟大作家吗?‘的方向去了。对此你是抱怀疑态度的。”

  古义人按下了键回答:

  “现在我还是这么看。”

  “因为你压根儿就没想过你自己真能成为伟大的作家。咱们一认识,你就表示自己是个普通人,不会产生异想天开的幻想。你说起关于送到全国少年发明展览会的作品那件事也是蛮有趣的。虽然你的态度是否定的,但也不是你自己主动说的,是我下套让你不得不说的。”

  古义人按下了键,附和着说:

  “那是个什么套啊?吾良你可真够热心的啊。”

  “我首先让你认识到卡夫卡是真正伟大的作家,是天才。又跟你讲了马科斯·布劳特,尽管他自己是平庸的青年作家,却不能不承认无名朋友的天才时,是怎样的心情啊。还讲了朋友死了以后,会是什么心情呢。朋友死了之后,为了让世人认可他的遗作而努力,又另当别论……

  “后来你开始写小说,在最初的懈怠期,我又重复了那一套。我说如果不能成为这个国家现代的——尽管有这个附带条件——伟大作家,写小说就是浪费一生。你经过了一年繁忙的作家生活,获得了芥川奖,但在文坛上还是不起眼。我对你说,停下现在所有的创作,重新开始。后来经过两三年的沉默,无论新闻界还是读者都把你忘记了吧?当时我告诉你,要从这里开始真正伟大的作家的创作生涯……

  “那时候你学习非常勤奋,不管是小说还是随笔,热情上来时可以熟练使用各种文体写作。你属于那种适合写小说的类型,所以你一直很痛苦吧。年纪轻轻,却想要成为独特的作家,设定特有的主题群和文体,并逐渐使之深化。你想让社会承认自己是这种具有独创性的作家。可是,你又觉得这实在太难而畏葸不前了。

  “于是我开始计划写一个以某艺术家的坎坷一生为题材的剧本。从年轻时起就具有独创性,为使之深化而奋斗了一生,最终实现了梦想的人姑且不谈(其实他们也经历了痛苦的历程),对于现代的年轻作家而言,就更是难上加难了。不过,若按照我的方法,就不用这么苦行僧般地苦干了。特别是对于古义人这样具有驾轻就熟的写作能力,又颇能钻研的类型是最恰当不过的计划了。我当时对你说了这么多话,你还记得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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