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大江健三郎 > 被偷换的孩子 | 上页 下页


  再看下面这一节:

  总而言之,请原谅我用谎言作为食粮养育自身。该出发了。然而,没有一只友爱之手伸向我!我该向何处寻求拯救?

  “谎言”这一主题是以田龟方式对话来批评古义人的主要因素。吾良对“友爱之手”已经绝望了吗?果真如此的话,那么吾良出于怎样的考虑,在明显疏远的两人的关系接近终场的时候,寄来了这个装置,还寄来了这么起劲地自言自语的录音带呢?

  古义人一直把诗看完,最使古义人深切怀念的是高中时他和吾良最喜欢的下面这一句:

  等到拂晓,用热切的忍耐武装起来,我们要向那光辉的城市挺进。

  然而少年时代的吾良和古义人自己给那光辉的城市一词赋予怎样的实体呢?

  还有最后这一句:

  终有一天,我会被赐予在灵与肉共存中拥有真实。

  我们确实为之鼓舞,却不明白为什么。如果吾良在纵身跳下去之前想起了这诗句的话,那么他又是怎么理解的呢?

  其实关于通过田龟和吾良对话的内容,这样充分地加以分析思考,是在对话之后过了一段时间的事了。往往一到第二天,再次打开录音机时,古义人白天所思考的东西又变得模糊不清了,一听到从吾良前往的空间和时间那边传来的奇妙的现实性语言,古义人便立刻被感化了,于是不停地按下暂停键,和田龟聊起来。

  为田龟准备的录音带的基调虽是温和的,但有时吾良也长篇大论地对古义人进行批评。结果从简易床上发出的与之应答时的急切声调,终于招致了千樫对古义人的摊牌。

  通常是由古义人开始与田龟对话的,可在他按键之前,田龟似乎就摆出了一副很是自负的姿态,以至使他联想到属于昆虫的田龟在交尾期咯吱咯吱地蠕动时的模样——多么逼真的想像。受到田龟感召的古义人便把它拿起来,里面早已放好了接着前一天对话的新录音带,于是,吾良那熟悉的声音又响了起来,所涉及的话题似乎总是与当下的状况非常吻合……

  古义人对于与田龟的对话,较之于二十年来和吾良之间的任何对话都要投入。听着吾良

  那跨越彼岸和此岸的沉稳语调——尽管有时夹带言辞激烈的批评——虽然明知吾良已经死去,但超越了生死之界的交感力,使古义人感到自己对于死的感受方式受到了洗涤。它竟然呼唤出了不自相矛盾的,关于死后的新念头。即不久的将来,拿着新购置的田龟到那边去之后的自己,一心一意地等着从这边发去的信息。假如永远得不到对自己的回音,就会感到全身像散了架般的空寂……

  另一方面,他理所当然地认为现在所热衷的田龟对话是自己独有的精神游戏。中年过后,作为亲近以米·巴赫金为中心的文学理论的小说家,古义人深受游戏这个词语的影响。因此与吾良的田龟对话即便是游戏,在登上舞台的这段时间内,当然只有认真地去面对了。这一点古义人心知肚明。

  而且,古义人决心在白天离开田龟的时候,不把和吾良的对话带进现实中来。在和千樫或梅子、樽户谈话时,古义人也努力不去想这件事情。

  就这样,古义人在两个时间之间竖起了一道屏障,即生活在第一时间里时,不允许第二时间的介入。在某一边的时间里时,至少自己的内心无法否定在另一个时间里经验的不是事实。通过在这一方确信对面一方的实在,这一方的空间越来越深化、丰富起来。这与梦境所具有的积极的容纳很相似。

  如果古义人的朋友这么问他:

  “吾良先生从大楼上跳下去了,现在他的尸体包括脑髓都已经烧得一点不剩了,那么你还认为他的灵魂或者精神这种东西仍然存在吗?”

  这样认真提出问题的朋友虽属于忧郁类型的人,但至少提问的时候微笑着就好了……这样的话,古义人就会在稍作思考后——沉稳地,或许自己的表情也是相当忧郁地——也是微笑着这样回答他:

  “是的,但这是有条件的……我相信在我用田龟听他说话时,吾良的灵魂,即按照我的定义,具备最接近肉体的东西的精神是实在的。这和一般放录音带根本不同。因为吾良给我制作的是特别的程序。当然,他的灵魂不在我们生存的这个空间。偶然由田龟的电路将他那个空间与这个空间连接了起来……就是这么回事。”

  “你和吾良先生不用田龟通话的时候,吾良先生在他那边的空间里是怎样的呢?换句话说,在没有与吾良先生相连接的时候,对你来说,吾良先生是怎样的呢?”

  “除了通过田龟进行对话的时间外,我也无法仔细思考有关吾良的事。”

  “有田龟这种机器作为你们之间联系的媒介,使你认为吾良先生的灵魂成为实在。那么,并不能还原为死后的人的灵魂是否实在这样一般性的问题了?”

  “是的。但是通过田龟与吾良的对话,使我对于死亡的看法有了改变。对于从上大学开始一直关照我的已去世的六隅先生,还有音乐家簧先生,我也能捕捉到他们的灵魂及其在各自空间的状态。我虽然没有与六隅先生和簧先生通信,但能够确信,除我之外,有人在用田龟和这些人的灵魂通话呢。”


虚阁网(Xuges.com)
上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