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大江健三郎 > 被偷换的孩子 | 上页 下页


  由于古义人是听祖母讲的,只好自己解释道:

  “你的意思是说,灵魂从死去的肉体中出来是落到森林里的树根上去,还是进入新生儿的肉体中去,哪一种正确哪一种错误吧?”

  古义人接着说:

  “假设灵魂以这样的方式脱离死去的肉体的话,对于灵魂自身来说,是无法意识到死的。死的是肉体,肉体死去的瞬间,灵魂就从那里离开了。也就是说,灵魂永远不会死,灵魂与肉体感觉到的时间和空间是完全不同的……我也不太清楚,反正就是这么感觉……既是无限的,也是瞬间的;既是整个宇宙,也是某一个点,也许就这样进入了另一个层次的时间和空间里去了吧。可以说,灵魂就是永远都不会意识到死的天真无邪的存在。”

  青春年少时的古义人,比起这些想法本身,对谈话时的措辞的滑稽更为着迷,如今这些对话变成了现实,仿佛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肉体的死亡似的,吾良的灵魂通过田龟在继续着谈话。

  那天深夜,古义人用手绢捂着被电视台摄影师弄伤的血糊糊的左眼回到了家。由于电话被切换成了留言,阿光一直在听CD。古义人赶紧给阿光做了些吃的,自己只擦了把脸——为了不至看到镜子里自己的脸,没有开洗手间的灯——就上了二楼的书房,然后取出了前天夜里被千樫呵斥而放回书架的田龟。在回东京的电车上,古义人回想着去参加告别仪式前从田龟中听到的,在松山时,吾良给自己讲解的有关兰波的内容,他意识到这些回忆中还有着传递信息的意义。

  “我们在松三时对法国诗的理解是怎样的程度呢?后来你进了法国文学系,主要看的是散文,我也没有专门学习过,无法下结论。”吾良用沉稳的语调说着,“但是,你把小林秀雄的译诗抄写下来挂在乡下的家里,看来那个兰波对我们的影响真不小啊。”

  “是啊。”按下暂停键后,古义人也怀念地答道。“那时候对于神秘主义的含义只限于空想,也曾想过将来通过研究能加深理解。”

  说完他又按了前进键。就这样,那天夜晚,古义人一直和吾良谈论有关兰波的话题。

  直到现在古义人才意识到自己的迟钝。因为吾良很明显地在以兰波的诗为媒介谈论分别。吾良谈论的中心是古义人抄录在纸上的小林秀雄翻译的《告别》“Adieu”……

  古义人回想起来,这是在电话中或见面时曾经讨论过的话题。总之,关于兰波这个主题他们曾经谈过很长时间。当时两人都很长时间没有读过兰波了,一直说个不停的吾良也是努力从遥远的记忆中搜寻着兰波的诗句。

  以此为契机,古义人收集了几种兰波的译文——一般都被译做兰博,将其中的宇佐美齐的译作寄给了吾良。还对照原文读了小林的译文,认为以小林的译本为佳。与此相关,吾良给自己寄来的录音带中,也有围绕兰波的很长一段录音。古义人重新听了那些录音,又听了和吾良的田龟对话后,从书架的角落里翻出了学生时代收集的法文书籍中所有旧版的兰波的书。在普累亚德版的兰波作品集旁边,排列着墨丘利·德·弗朗士版的“Poesies”,这是上高中时吾良送给古义人的,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得到法语入门书。古义人从吾良手里接过这本书时,被这本薄薄的小书上的红色铅字封皮震撼了。时隔多年,现在重新翻开它,里面写满了十七岁时的自己用铅笔写在书里的蝇头小字。其中的英文字体是在吾良讲课前,古义人去松山的美国文化情报教育局的CIE图书馆查阅牛津法英词典时抄写上的。

  此外还有两种日语笔记。一种是用片假名写的,记录的是吾良讲解中的要点。之所以用片假名写,是为了模仿跟吾良借阅的,吾良的父亲——电影导演用片假名写的随笔集,自己的想法则用平假名来写,以示区别。

  “兰波在给先生的信上也写了我快十七岁了,正处于充满幻想和梦想的年龄。可是,据说这首浪漫的诗是他十五岁时的作品。即是说,Onn‘estpasserieusquandonadix-septans是隐瞒了年龄的诗歌。去年我读了这首诗,今年该你读了,可以说它是写给同样年龄的自己的诗。这是天才在鞭策我们这些平庸的人啊。”

  古义人意外地发现,原来才华横溢的少年时代的吾良,是把十八岁时的自己——还把古义人也划了进来——看做平庸之辈的。

  古义人读了普累亚德版的“Adieu”,又一次产生了紧迫感。在发生那件事之前,吾良谈论《告别》的时候,正如他在录音中的引用所表明的那样,当时他是把古义人寄给他的新译本放在身边的。他一定认为古义人也会马上想起整首诗来吧。但是,古义人这边又不能给予满意的回应。现在也是如此。自己给吾良推荐的新译本上又没有像年轻时抄写得快要背下来的那般感悟了。这种差距在近来偶尔小聚时也有所察觉,或许因此吾良不再对古义人抱有什么期待了,而“咚”的一声赴了黄泉吧。

  已是秋季——又何必为永恒的太阳叹息,如果我们是发现神圣的光明的使者——那么,就要远离随着季节推移而恍惚赴死的人们。

  这是从田龟里听到的吾良引用的译诗的第一节,这首小林的译文使高中一年级的古义人倾倒。吾良也同样为之感动。但是,自己选择了简洁的死的吾良,是把他自己比做发现神圣的光明的使者呢,还是比做随着季节的推移而恍惚赴死的人们呢?

  在下面的诗里,爬满蛆虫的尸体的意象会给吾良带来怎样的感受呢?吾良为什么会在田龟里如此热切地对古义人谈起这种充满阴森恐怖图景的诗呢?古义人对此产生了疑问。他觉得毋宁说这下一节诗才是想要对古义人——以及对吾良自己——讲的话吧。

  别无选择!我必须将自己的想像力和回忆全部埋葬!因为艺术家以及小说家头上的光环已被掠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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