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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一


  我再一次感受到,莎士比亚所说的“音乐是灵魂的养料”是多么美好,目睹着艺术的争奇斗艳,我感激命运让我能长时间与它们有缘。这些夏日,是多么丰富、多么灿烂,因为艺术与令人陶醉的风景相得益彰!每当我回想起那座小城,在战争之后的破败、灰暗,令人压抑,想到我们自己的房子,我们浑身冻得发抖与房顶漏进来的雨水搏斗,我才感觉到这几年和平中的辉煌岁月给我的生活带来了什么。它允许我去再一次相信世界、相信人。

  那些年里有很多受欢迎的名人来到我们房子里,不过,独处之时我身边也聚集着一圈充满魔力的高贵人物,慢慢地我能从他们的影子和踪迹中获取力量:在前面提到过的名人手迹收藏当中,各个时代最伟大的大师以他们的手迹聚会在一起。我十五岁时开始的这个业余爱好,在后来的岁月中,由于日益丰富的经验、充裕的资金,以及有增无减的激情,从一项单纯的业余之事变成了一个有生命力的图景,我甚至可以说,变身为一项真正的艺术。

  在刚开始时,我像每一个新手一样,只追求汇集名字——著名的名字;然后,出于心理学上的好奇,我较多收集的是一些我所爱戴的大师的原初手稿或者片段,是那些能让我从中看到大师们创作方式的文稿。在世界上无数个不解之谜当中,最深邃、最神秘的就是造物的秘密。大自然不让人来偷听这个秘密,它不让人读懂那最后的一个艺术之举:大地是怎么来的,一朵小花是怎样出现的,正如一首诗、一个人一样。造物毫无怜悯之心地、没有任何商量余地地给自己蒙上一层面纱,就连诗人、音乐家本人也无法解释清楚他们灵感产生的那一瞬间。

  当一件创作完成之时,艺术家也不再知道它的起源,它的生长和成形。他永远或者说几乎永远也无法说清楚,单个的词语如何在他那高超的感觉中汇集成诗行,单个的音调如何就合在一起变成旋律,之后便响彻了几个世纪。唯一能对这一无法把握的创作过程提供一点线索的,是手稿,尤其是那些并非用来印刷的手稿,而是上面到处是修改的痕迹,尚未确定的原始草稿,从那当中才慢慢凸现出后来的定稿形式。去搜集一切伟大诗人、哲学家、音乐家的手稿,这些满是改动之处,同时也是他们辛苦工作的见证的手稿,是我的手迹收集的第二个、有意识的阶段。到拍卖会上去举牌获得它们是我的乐趣,从一些最隐秘的角落里找到它们,也是我很愿意付出的劳苦。

  同时,这也是一种学术研究,因为在我的手迹收藏之余,还出现了第二个收藏,即关于名人手迹的全部出版物,以及全部被印刷出来的收藏目录,其数量超过四千,一个无人可及、无可匹敌的专业藏书,因为即便书商也没有那么多时间和热情集中在一个专门的领域里。我甚至敢斗胆说——在文学或者生活中的其他领域我不会敢说出口的——在这三四十年的收藏实践中,我成了手迹这一领域里的第一权威。每一张重要的手稿,我都知道它收藏在哪里,属于谁,是怎样流落到当前物主手中的。我是一个真正的鉴定专家,一眼就能辨别出真伪,在估价方面,我比大多数专业人士还有经验。

  可是,我的收藏雄心还在继续发酵。我不再满足于有一个世界文学和音乐的收藏库,上千种创作方法的镜像。单纯地扩大收藏不再能吸引我了,在收藏生涯的最后十年,我主要做的是精品化。刚开始时,我满足于能表明诗人或者音乐家某一个创造性时刻的手稿,后来慢慢地,我的努力开始转向那些表现他最幸福的创作时刻,他最成功作品的手稿。也就是说,我要收藏的,不仅仅是诗人随便哪一首诗,而是他最美诗作当中的一首,那些从墨水笔或者铅笔将灵感给予人世间的形式那一刻起,就已经达到的永远的诗歌。我想要的是,那些永恒人物的手稿遗留当中那些让他们在人世间变得不朽的痕迹——狂妄的苛求!

  所以,我的收藏按说处于不间断的流动当中。只要我能找到一张更重要、更典型、更有永恒价值的手稿——如果我可以这样说的话,我就会将不那么符合这一最高要求的手稿卖掉或者拿来交换。大多数情况下都能成功,这显得更为神奇,因为只有很少人有这样的认识,这样的韧性,同时也有这样的知识来收藏最重要的藏品。这些藏品从最初的一个收藏夹,发展到一个箱子,被金属和石棉保护着,它们是那些能长久地表明人类创造性之杰作的原稿。由于我今天被迫过着这流浪天涯的生活,这一早已星散的收藏的目录也不在手边,所以我只能碰巧地列举几件藏品,它们能代表人世的天才处在永恒性时刻的手迹。

  这些收藏品中有一张达·芬奇的工作笔记,用反体字母给一张制图写下的说明;有四页拿破仑用几乎无法辨认的字体急急草就的军令,发给他那些在黑沃利(Rivoli)的士兵;有巴尔扎克一整部小说的印张,每一张都是一个战场,上面有上千个改动,再清楚不过地表明了这些修改工作是怎样的艰苦战斗(为一家美国大学所做的复印本幸而得以保留);有尼采《悲剧的诞生》的第一稿,不为人知的是,他在这本书出版前很长时间就为他所爱的科西玛·瓦格纳(Cosima Wagner)所写的;有巴赫的一首康塔塔舞曲;格鲁克的“阿尔西斯特咏叹调”;还有一张乐谱手稿是亨德尔的,他的手迹是最罕见的。

  我总是去寻找那些最具有代表性的,大部分都找到了:勃拉姆斯的《吉卜赛人之歌》、肖邦的《巴尔卡罗勒》、舒伯特那不朽的《致音乐》、海顿的《皇帝四重奏》中《上帝保佑》那千古流传的旋律。对几个人,我甚至成功地将收藏从作品独有的形式扩展到创造者个人的全部生活画面当中。我不仅有一张莫扎特作为十一岁男孩时稚气未脱的手稿,也有他为歌德的不朽之作《紫罗兰》所作的谱曲——他的歌曲艺术的标志,在他的小步舞曲当中有表现费加罗“不再受人欺凌”,甚至《费加罗婚礼》当中的“天使咏叹调”;另外一方面我也有他写给巴斯勒(Bäsle)的十分粗鲁的信,那是从来没有全部公开发表过的,也有一首十分轻佻的卡农舞曲,还有一页在他去世前不久写下的手稿,是《狄托王的仁慈》中的咏叹调。

  我收藏的歌德手稿也同样涵盖了他的人生跨度:从他九岁时的一篇拉丁文翻译手稿,到他最后的一首诗歌,是他在去世前不久八十二岁高龄时写下的;还有一张他的皇冠作品《浮士德》的双页校样张,一份自然科学的手稿,无数篇诗稿以及他的不同生活阶段中的素描,在这十五张纸页上可以一目了然地看到歌德的一生。关于贝多芬,这位我最崇拜的人物,我却没能完成这样完美的全景画。在涉及贝多芬的收藏上——和跟歌德相关的收藏一样,我遇到的竞争者和藏品提供者便是我的出版人基彭贝尔格教授,瑞士最富有的人之一。他关于贝多芬的收藏无人可以匹敌。

  但是,除了他青少年时期的一个笔记本、歌曲《吻》和《哀格蒙特》的乐谱片段以外,我至少还能将他那悲剧生活中的一个时刻在视觉上完整地展示出来,这世界上没有哪个博物馆做得到。由于一个最幸运的机会,我能够将他房间里的全部陈设入手,这些陈设在他去世之后被拍卖,由枢密顾问官布罗伊宁(Breuning)购得,而后转到我这里。尤其是那个大大的写字台,在抽屉里还藏着他的两个情人——吉乌莉塔·古西亚尔蒂伯爵夫人和埃尔德蒂伯爵夫人——的画像;还有那个钱盒子,直到他生命的最后一刻他都保存在床头;还有那个小斜面写字桌,他卧床时还在那上面写下了最后的乐谱和信件;他过世以后从头发上剪下来的一缕白色卷发,吊唁的邀请函,他用颤抖的手写下的最后一张洗衣单,拍卖的家具什物登记清单,他在维也纳的朋友签署的照顾一贫如洗的厨娘莎莉的声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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