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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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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夕阳西下 从1924到1933年的这十年,在那个人搅翻世界之前,是欧洲相对宁静的时期。每念及此,我总是心中充满感激。正因为它如此严重地遭受混乱不安,我们这一代人才将这相对的和平当成意想不到的礼物。我们都有这样的感觉:必须得弥补上在战争和战后生活中被偷走的幸福、自由以及全力以赴的思想发展。人们工作得更多,但是更为轻松;人们漫游、人们尝试、人们再度发现欧洲和世界。从来没有像在这十年里,有那么多人加入旅游的行列。那是年轻人的急不可耐,要迅速弥补在互相禁绝的状态下所错失的东西?或者,那也许是人们一种阴暗的预感,必须及时地赶在禁锢重新开始之前,冲破狭隘的小天地? 我在这期间也旅行很多,只是与我年轻时代的旅行有所不同,因为我在这些国家里已经不是一个陌生人了。到处都有我的朋友、出版人、读者,所到之处我是我的书的作者,不再像从前那样是一位匿名的好奇者。这也有各种好处:我可以用更大的力度、更广泛的效果来推行一个理念——多年以来这已经成为我真正的生活理念:欧洲在精神上的统一。为了这样的目标,我在瑞士、在荷兰发表演讲,用法语在布鲁塞尔的“艺术殿堂”演讲,用意大利语在佛罗伦萨历史性的韦其奥宫的十三世纪艺术大厅(Sala die Dugento)——那曾经是米开朗琪罗和莱奥纳多·达·芬奇曾经滞留的地方——发表演讲,用英语在美国从大西洋到太平洋进行巡回演讲。那完全是另外一种旅行,到处都能见到那个国家里与我同道的最优秀的人物,不必到处去寻找他们。 那些我在年轻时满心崇拜,本来从来也不敢给他们写一行信的人,现在成了我的好朋友。我能进入那些平时高傲地将外来者拒之门外的圈子,我能看到巴黎圣日耳曼区高级贵族的宅邸,意大利的各种宫殿和私人收藏;在公共图书馆里,我不必站在外借窗口等候借书,而是馆长亲自带我看他们珍藏的宝贝;我能够成为某些身家百万美元的古董商,比如费城的罗森巴克博士(Dr.Rosenbach)的座上客,而小收藏者只能带着羞窘的目光从他的店面前快速走过。我生平第一次看到了这所谓的“上层”世界,见识到这里的豪华和舒适,而我不必向任何人请求允许我进入其中,这一切都是向我找上门来。 但是,这样我就把世界了解得更好了吗?我总是不自主地怀念青年时代的旅行:没有人在等着我,由于只身行动,一切都显得更神秘。因此,我也不愿意完全放弃旧有的漫游方式。每次我到巴黎,都会避免在到达的当天告诉任何人,哪怕最好的朋友如罗歇·马丹·杜加尔(Roger Martin du Gard)、儒勒·罗曼(Jules Romains)、杜阿梅尔(Duhamel)、马塞雷尔(Masereel)。我首先要不受干扰、漫无目的地在大街上闲逛一番,就如同当年作为大学生一样,再去从前的咖啡馆和小酒馆,再让自己找回青年时代的感觉。 如果我想写作的话,也会到那些最不起眼的地方,去偏僻的小地方如布洛涅(Boulogne)、蒂拉诺(Tirano),或者去第戎(Dijon)。不为人知,在住过奢华得不可思议的大饭店之后,住在小旅馆里是很美妙的事情;有时走上前台,有时退下,让多少光和影子打在自己的身上,完全依照自己的意愿。后来,希特勒夺走了我那么多东西;但是,就算他也既不能没收也不能毁掉我的这一明确的意识:十年之久,按照自己的意愿,带着发自内心最深处的自由作为一个欧洲人生活过。 在这些旅行当中,令我最为激动也所学最多的便是前往新俄国的旅行。1914年,就在战争爆发之前,在写作那本关于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书时,我已经开始准备这次旅行了。可是,血腥的战争将这个计划给中断了,从此我就有所顾虑。对于思想界的人士来说,俄国因为其布尔什维主义的实验成为战后最引人入胜的国家,人们并不真正了解其详情,要么马上兴奋地赞叹它,要么极端地与之为敌。由于宣传以及同等力度的反宣传,谁也不确切地知道那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是人们知道,那里正在尝试一些全新的东西,好的也罢、坏的也罢,一些会决定我们未来世界构成的东西。 萧伯纳、威尔斯、巴比塞、伊斯特拉蒂、纪德都去过那里,回来时他们有的成了热衷者,有的成了失望者。假如我不是那种在思想上乐于了解一切新事物的人,也许不会马上有愿望要靠自己的眼睛来形成一番图景。我的书在那里流传甚广,不光有马克西姆·高尔基撰写了序言的全集,还有若干只卖几个戈比的价廉版本,它们进入了最广大的民众当中。可以肯定,我会很受欢迎的。但是,妨碍我成行的因素是:当时任何去俄国的旅行,从一开始就是意味着一种表态,强制性的公开认可或者公开否定。我这个人对政治性和教条性的因素最深恶痛绝,不想受人强迫在几个星期以后就对一个我无法获得总体概观的国家,一个尚有很多问题待解决的国家形成一种评判。所以,尽管我的好奇心炙热如火,但是我从来没有想去苏联。 1928年的初夏,我收到了一封邀请信,要我作为奥地利作家的代表参加在莫斯科举行的列夫·托尔斯泰一百周年诞辰的庆祝活动,并在晚会上向他敬献贺词。我没有理由避开这样的机会,因为这个超越党派的活动让我的访问失去了任何政治色彩。托尔斯泰作为一位主张非暴力的先知人物,不能被认为是一位布尔什维主义者。我也有足够的资格,关于作为诗人的他来说些什么,因为我写的关于他的书已经销售出去几万册。在欧洲的意义上,我也觉得这种活动——所有国家的作家联合起来,共同向他们当中最伟大的一员致敬——也是一种意义深远的表达。我接受了邀请,也没有后悔这快速的决定。列车行经波兰时,对我已经是一种难忘的经历。我从中看到,我们这个时代能多么快速地让自己切开的伤痕愈合起来。我在1915年所看到的加利西亚的城市废墟,现在都已经焕然一新。 我再一次认识到,十年的时间在一个人的人生中是很长的一段,而在一个民族的生存中只是眨眼的瞬间。在华沙已经没有任何迹象能表明,这里曾经有过两次、三次、四次胜负双方军队交战。咖啡馆里坐着衣着典雅的女人,耀人眼目;行走在大街上衣装笔挺、身材瘦长的军官们,更像是演技高超的宫廷剧院演员在扮演士兵。到处都能让人感觉到活力、信任和一种有充分理由的自豪,这让新兴的波兰共和国从世纪的废墟中抬起头来。从华沙继续开往俄国的边界。 这里的土地广袤平坦,沙质也越来越强。在每一个车站,都有全村的居民穿着花花绿绿的乡村服饰站着,因为全天只有一辆客车经过这片被禁止入内、被封闭的土地,因此能看到一辆整洁光鲜的快车,一辆将世界的东方与西方连接在一起的快车,是一件了不起的大事。终于到了边境站涅戈洛尔耶(Njegorolje)。在铁轨上方高高地悬挂着一条血红的横幅,上面的俄文字母我不认识。有人给我翻译说:“全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一个人从这燃烧般的红色横幅下穿过,就踏入了一个劳工者的国度,苏维埃共和国,一个新世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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