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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五


  工人们把书装在大箱子里,另外一些人气喘吁吁地把它们搬到下面的卡车上,装到开往各个方向的火车上。几十个姑娘在印刷厂里分拣印张,排字工、装订工、搬运工、批发商都从早晨一直工作到夜里。人们也能计算出来,如果把这些书当成地砖排起来,可以修建一段像样的路。物质方面的收益,我也从来没有敢高傲地蔑视。在刚开始的若干年,我从来没敢想过还能靠书挣钱,甚至版税收益还能维持生活。现在,这些书突然给我带来数量可观的钱财,而且数额总是在上升,好像它们足以消除我的任何忧虑——那时又有谁能想到我们这个时代呢?我可以慷慨地投入青少年时代的昔日爱好当中,去搜集名人手迹,这些令人赞叹的圣人遗迹中,也有一些最精美、最珍贵的作品在我那里找到了备受呵护的归宿。我能够用自己写的,在某种更高意义上说相当短命的作品,来购入那些永恒著作的手迹,莫扎特、巴赫、贝多芬、歌德、巴尔扎克等人的手稿。所以,如果我要号称那些意想不到的外在成功对我来说无所谓,或者我在内心中对其有所拒斥,那会是一种多么可笑姿态。

  不过,我说这话时,也是实实在在的:只是当成功限于我的书上、限于我的文学上的名声时,我才为此感到高兴;当人们将好奇平移到我本人身上时,成就对我来说更多是骚扰性质的。从少年时代开始,我那本能地要保持自由独立的愿望就强于其他一切愿望。我感觉到,一旦照片被刊登出去,一个人的个人自由中的很大一部分就会受到阻碍和破坏。况且也存在着一种危险,即我出于兴趣而开始的事情,会变成一种职业甚至成了“业务”。每次邮差都带来信件、请柬、通知、需要回答的询问。我要是外出一个月,回来以后总有那么两三天的时间花在处理成堆的大量邮件上,以便让“业务”再重新井井有条。

  由于我的书在市场上十分畅销,我虽然不情愿,但是也不得不陷入一种要求条理分明、全局把握、准时、机警的业务处理当中,以便正确地处理这些事情。这些都是令人尊敬的美德,可惜和我的天性根本不相符合,而且对纯粹的、无拘无束的感觉和梦想构成了最危险的威胁,会将它们击得粉碎。于是,人们越希望我能参加活动——演讲、庆典——我就越深居简出。

  我几乎有一种病态的畏惧,不敢理直气壮地承担自己的名字,这个障碍我几乎从来没能克服。直到今天,在大厅里、音乐会或者戏剧演出中,我还会完全出于本能去坐在最不显眼的最后一排;最让我无法忍受的就是,坐在主席台上或者一个出头露面的位置上,让大家都能看到我的脸。每一种形式的匿名生存,对我来说都是一种需求。当我还是一位小男孩时,就始终无法理解为什么我所敬仰的老一辈作家和艺术家总是通过穿着丝绒外套,波浪卷发或者让头发覆盖前额等方式——比如我尊敬的朋友阿图尔·施尼茨勒和赫尔曼·巴尔——通过与众不同的胡须样式或者奇装异服让自己在大街上一下子就被人认出来。

  我深信,任何因为外形而引人注意的人,都会在无意识当中让自己过着本来之“我”的“镜中人”的生活(这是韦尔弗尔的用词),每个姿势都要有一定的风格,随着这种外在态度的改变,一般而言内心天性中的诚恳、自由和无所顾虑也就会失去了。如果我今天还能重新看,就会考虑到享受这双份的幸运状态:文学上的成就以及同时保留个人的匿名性。我要用另外一个名字,一个凭空捏造的名字,一个笔名来发表自己的作品。生活本身已经够刺激,充满了惊喜,要是还能有双重生活,那该多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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