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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六


  第十一章

  一只蜜蜂围着烟灰缸嗡嗡作响。亨利抬起头,嗅了嗅福禄考花甜丝丝的馨香。他的手又在稿纸上轻轻滑动,誊清了被涂改过的那一页。他喜爱在椴树下度过这一个个上午,也许是因为除了写作之外他再也不做任何其他事情的缘故,一部书在他眼里又显得有了分量。再说,迪布勒伊喜欢他的小说,他为此感到满意。毫无疑问,这部短篇准也会让迪布勒伊喜欢。亨利感到他第一次在从事着完全是自己想做的工作。能为自己感到满意,这确实令人愉悦。

  纳迪娜在窗口两片蓝色的护窗板间探出脑袋:

  “看你的样子多用功!就像是一个在完成假期作业的小学生。”

  亨利微微一笑,他清楚地感觉到自己就像一个小学生那么幸福。

  “玛利亚醒了吧?”他问道。

  “醒了,我们就下楼。”纳迪娜说。

  他整理好纸笔。时值正午。要想避开夏尔利埃和梅利戈,该出门走了。他们俩还要为那本周刊的事来鼓动迪布勒伊,可亨利一再重申:“我不想掺和进去。”这话他都说厌了。

  “我们来了!”纳迪娜说道。

  她一手提着一只食品袋,另一只手抱着一件她引以为自豪的东西,既像是行李箱,又像是摇篮。亨利连忙接了过来。

  “小心!别碰到她!”纳迪娜说道。

  亨利对着玛利亚微笑,竟然在虚无之中得到了一个小丫头,一个新生出的蓝眼睛、黑头发、完全属于他的小丫头,他至今还感到惊奇。小丫头充满信任地空想着,亨利把她放进了车子里,安顿好。

  “咱们赶快溜!”他说。

  纳迪娜坐在方向盘前,她就爱开车。

  “我先开到车站去买报纸。”

  “如果你非要去就去。”

  “当然要去。特别是今天是个礼拜四。”

  星期四是《铁钻》和《美妙的时光》合并的《希望周刊》出刊的日子。纳迪娜实在不愿意错过这种愤然怒骂的大好机会。

  他们买了一摞报刊,驾车向森林驶去。纳迪娜开车时从不说话,异常专心。亨利亲切地望着她那倔强的身影。每当她像这样认真而狂热地迷上哪件事时,亨利总觉得她让人心动。他后来之所以又开始与她见面大多是因为她这种极度的诚意使他动了情。“你知道,我变了。”见面的第一天,她这样对亨利说。她并没有多大变化,可她意识到自己身上有某种东西不正常,并试图改变自己。亨利想帮她一把。他心里想,如果能使她幸福,那她就可摆脱那种使她对生活产生厌倦的隐隐约约的苦恼。既然她那么渴望亨利娶她为妻,他便作出了娶她的决定。实际上,他也相当钟情于她,也想娶她为妻。好一个古怪的姑娘!别人时刻准备送给她的东西她不要,而非要自己花一番努力从您手中夺走才高兴。

  亨利心中有数,她肯定早有盘算,虚报安全期,故意怀上孩子以逼他就范。当然除此之外,她坚信一旦使亨利面对既成的事实,她实际上也是帮助亨利体验到真正的乐趣。亨利困惑不解地打量着她。她拥有了诈取的财富,可她头脑也相当清醒,她的内心深处肯定怀疑亨利这样做是心甘情愿的,正是由于这一主要原因,亨利才未能如愿以偿,使她真正幸福。她心里总以为亨利不是真正爱她,为此对他产生了埋怨情绪。亨利思忖:“也许最好还是向她解释清楚我从来就没有上当受骗,一直感到自己是自由人。”但是纳迪娜一旦知道自己的盘算早就被戳穿,她准会感到痛苦与耻辱。她会因此而认定亨利打心眼里瞧不起她,是出于怜悯之心才娶了她,没有比这更会伤害她了。她痛恨别人对她评头论足,也讨厌别人慷慨过分,施舍她礼物。不行,跟她说实话无济于事。

  纳迪娜在池塘边停下车子。

  “真是一个好地方。平时上班的日子里,这儿从来没有人来。”

  “下水去该多么快活。”亨利说。

  她仔细检查玛利亚是否安顿稳妥,然后俩人才脱去衣服。脱掉那件布裙后,纳迪娜身上穿着一件绿色的比基尼,裹得紧紧的。她的两条腿已经不像以前那么粗壮了,而两只乳房却仍然那么富有青春活力。亨利乐呵呵地说道:

  “你可是一位漂亮的妓女!”

  “噢!你也一样。咱们可以下水了。”她笑着说。

  他们向池塘跑去。她俯卧而游,威严地把脑袋昂在水面,仿佛就像是在用托盘托着。他十分喜欢她的脸庞。“我钟情于她,”他暗暗思忖,“甚至十分钟情,可这为什么不完全是爱呢?”纳迪娜身上有着某种令他气恼的东西,那就是她的疑心、积恨、恶意与她那种根深蒂固抱有敌意的孤僻。但是,如果他爱她爱得更深一点,她也许会变得开朗、快活、可爱一些。眼下的状况是恶性循环。爱情可不是说得到就可得到的,信任也同样如此。无论是爱情还是信任,都难以产生。

  他们游了很久,接着躺下晒太阳。纳迪娜从食品袋中取出一袋三明治,亨利拿了一个。

  “你知道,”亨利稍歇片刻后说道,“我又想了想你昨天跟我说的有关塞泽纳克的那些事情。我怎么也无法相信。肯定是塞泽纳克干的?樊尚有把握吗?”

  “绝对有把握。”纳迪娜说,“樊尚花了整整一年的工夫,终于找到了一些当事人,让他们开口作证。塞泽纳克专门在边界线搞交接,经他交给德国人手中的犹太人很多,肯定就是他。”

  “但到底是为了什么呢?”亨利问道。

  他听到了尚塞尔热烈的声音:“我给你领来了我最要好的朋友。”他看到了一张顽强而纯洁的面孔,它立即给人以信任感。

  “为了钱呗,我猜想。”纳迪娜说,“谁也料想不到,他当时可能就已经吸毒了。”

  “他为何要吸毒呢?”

  “这,我就一点儿也不明白了。”纳迪娜说。

  “他现在人在哪儿?”

  “樊尚巴不得弄清楚呢!当他得知塞泽纳克是个密探,便把他撵出门外,那是去年的事,后来就一直不知他的踪迹。不过,樊尚会找到他的。”她添了一句。

  亨利咬了一口三明治。他并不希望再找到塞泽纳克。迪布勒伊已经向他许诺,不管遇到怎样严峻的情况,他一定作证,发誓他与梅尔西埃十分熟悉。他们俩这样一联合起来,什么官司都肯定打赢。不过,要是这件事不再惹出风波,那当然更好。

  “你在想谁呢?”纳迪娜问道。

  “想塞泽纳克。”

  他没有把梅尔西埃的事告诉纳迪娜。当然,即使跟她说了,她也决不会透露风声的。只是她这人无法让别人动情地跟她讲知心话,她好奇心有余而同情心不足。而这件事,恰恰需要深厚的同情心才能容忍。虽然迪布勒伊和安娜都很宽容,可每当他想起这件事,心里总是不那么舒畅。不过,他想达到的目的最终已经达到。若赛特没有自寻短见,她成了一颗人们经常提起的新星,每个星期都可在这份或那份报纸见到她的艳照。

  “一定会找到塞泽纳克的。”纳迪娜重复说道。

  她打开一份报纸,亨利也拿起一份。只要他人在法国,看报纸是不可省去的,不过,他心里可真不想读。美国对欧洲严加控制,法国人民联盟获胜,与敌合作分子大批回国,共产党人笨拙失策,看了真叫人心烦。在柏林,问题并未妥善解决,战争随时可能爆发,说不定就在最近的哪个清晨。亨利仰天睡倒在地,阖上了眼睛。要是到了威尼尔港,他决不打开一份报纸。有什么用呢?既然什么都无法阻止,那还不如无忧无虑地享受余生。“这会使迪布勒伊感到愤慨。但是,这样活着,就仿佛永远不会死去似的,他会觉得情有可原的,因为说到底这是一回事。”亨利暗自思忖,“作好死的准备有何用呢?无论怎样谁也决不会作好死的准备,可不管在什么时候,谁的准备又都是充分的。”

  “竟然对伏朗热那本不值一提的书如此欢迎,真不可思议!”纳迪娜说。

  “这是必定的!眼下所有的刊物都在右派手中。”亨利说道。

  “即使都属于右派,可他们不会全都是傻瓜呀。”

  “可是他们多么需要有一部杰作!”亨利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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