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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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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吧,”贝纳西对他说,“哭丧开始了。哭丧是人们给这部分丧仪起的名称。” 这时,军人在秃峰的西侧看到一个大农庄的方方正正的建筑群。拱形的大门楼,全部用花岗石砌成,气派宏伟。门楼之破旧,门楼两侧树木之古老,以及门楼顶端生长的茅草,进一步烘托了门楼的宏伟气派。院子深处是建筑物的主体,两侧是谷仓、羊圈、马厩、牛栏、堆放农具杂物的屋子。院子中央有个沤肥的大坑。在富裕而又人口众多的庄户人家,这样的院子平时十分热闹,此时却静穆无声,气氛沉闷。饲养家禽的棚子,门已关上,家禽都呆在棚里,几乎听不见它们的叫声。牛栏、马厩的门都一一仔细关好。通向住宅的道路已经打扫干净。平时乱糟糟的地方现在这样整洁,平时闹哄哄的地方现在这样安静,再加上山区的沉寂和秃峰投下的阴影,这一切统统都使人心里为之震动。热奈斯塔从大门楼走向庄户人住所的这段时间里,看见十二个泪流满面的男女列队站在大厅门外,三次齐声高呼:“主人死了!”那声调惊人地一致。他虽然对强烈的感受习以为常,仍不禁毛骨悚然。呼声过后,厅内传来悲切的呜咽。透过窗户可以听到一个女人的声音。 “我不敢去目睹这痛苦的场面。”热奈斯塔对贝纳西说。 “我总去拜访遭逢丧事的人家,去看看有没有因为悲伤而发生什么意外,或者去验证死亡。您可以放心地陪着我。再说,场面那么庄严,人又那么多,您不会被人注意的。” 热奈斯塔跟在医生后面,果然看到第一间屋子里挤满了亲属。两人穿过人群,站到一间卧室的门边。这卧室与一间兼作厨房和全家聚会之处的大厅相通。说全家聚会之处还不确切,应该说全族聚会之处,因为那餐桌的长度说明有四十人左右常住在这里。一位身材高大、衣着朴素、头发蓬乱的女人,以动人的姿势握着死者的手,正在哭诉。贝纳西的到来打断了她的哭诉。死者穿着最好的衣服,直挺挺地躺在床上。床幔已经撩起。死者那散发着天国气息的安详的面孔,特别是那一头白发,颇有戏剧效果。灵床两侧聚集着死者的子女以及死者和他妻子的近亲。每个世系各守一边,妻子的亲戚在左,亡夫的亲戚在右。男女皆跪着祈祷,大多数人流着眼泪。灵床四周点着蜡烛。本教区的神甫和教士们呆在房间中央打开的棺材旁边。眼见一家之主躺在准备把他永远吞没的棺材面前,这真是个令人断肠的场面。 “哎呀,我亲爱的主人,”寡妇指着医生说,“既然最有本事的人也没能治好你的病,那是上天注定要你在我之前入土了!是呀,这双曾经给过我那么多温存的手,现在已经冰凉了!我永远失去了亲爱的老伴,我们家失去了难得的一家之主,因为你确确实实是我们家的主心骨啊。哎呀,所有跟我一起哭你的人,都知道你心地光明,都了解你为人的价值。可是只有我知道你是多么温柔,多么耐心!哎呀,我的夫呀,我的亲人呀,你要永远离开我们啦,你是我们家的顶梁柱,你是我的好主人啊!我们都是你的儿女,因为你对我们每个人都同样疼爱,我们大家都失去了父亲呀!” 寡妇扑在亡夫身上,将他紧紧抱住,泪水洒在尸体上。她用吻去暖他的身子。在这哭诉的间歇,仆人们呼喊:“主人死了!” “是呀,”寡妇继续哭诉道,“这受人爱戴的亲人死了,他曾给我们面包,为我们种地收粮食,关心我们的幸福,温和亲切地在生活上为我们引路。我现在可以夸奖他说,他从不曾使我感到丝毫的伤心,他是个好人,强者,耐心的人。当我们折磨他,企图使他恢复宝贵的健康时,这象羊羔一般温柔的人对我们说:‘让我去吧,孩子们,一切努力都无效了!’几天前他还用同样的声音对我们说:‘一切都好,朋友们!’哎呀呀,老天呀!只有几天的功夫,我们这一家子便失去了欢乐,因为最好的人,最正直的人,最受尊敬的人合上了眼睛,我们的生活变得暗淡无光。扶犁的本领没有人比得上他;无论白天黑夜,翻山越岭他都不怕;回到家里他对妻子和儿女总是笑眯眯的。哎呀!他确是我们大家喜欢的人啊!他不在家,全家就忧伤,吃饭也不香。哎呀!现在又会怎么样哪?我们的守护神入土之后,我们再也见不到他啦!我的朋友们再也见不到他啦!我的亲戚们再也见不到他啦!我的孩子们再也见不到他啦!是呀,我的孩子们失去了好父亲,我的亲戚们失去了好亲戚,我的朋友们失去了好朋友,而我则失去了一切,如同宅院里失去了主人!” 她拿起死者的手,双膝跪下,以便让面孔跟死者的手贴得更紧,并且亲吻它。仆人们连呼三次:“主人死了!”这时长子走近母亲身边说:“母亲,圣洛朗那边的人来了,需要拿葡萄酒款待他们。” “我的儿,”她改变抒发感情时的庄重而悲哀的声调,低声回答说,“把钥匙拿去吧,你现在是这一家的主人了。你父亲过去怎么招待他们,你也怎么招待他们,不要让他们觉得有任何变化。” “我的好丈夫呀,让我再好好看看你!”她又继续哭诉道,“唉!可是你再也感觉不到我了,我再也不能把你焐热了!哎呀呀!我现在想做的,就是再安慰安慰你,使你知道,只要我活一天,你就会在我心里存在一天。你曾使我的心充满喜悦,想起我的幸福,我就会感到愉快,这房间将保留着对你的亲切回忆。只要上帝让我活在这房间里,这房间就永远保留着对你的记忆。我的亲人呀!你听着,我发誓,你的床铺将原封不动,摆在这里。过去我从不曾独自睡在上面,今后就让它空着,让它凉透。失去你,我实际上失去了造就女人的一切:主人,夫家,父亲,朋友,伴侣,男人,总之一切的一切!” “主人死了!”仆人们再次哀号。 当众人跟着哀号时,寡妇拿起挂在腰带上的剪刀,剪下一绺头发,将它放在死者手中。室内突然变得鸦雀无声。 “这举动意味着她不改嫁了。”贝纳西说,“许多亲属都期待着她下这个决心。” “亲爱的主人,拿着吧,”她以动人心弦、充满真情的语气说,“把我给你的许诺带到坟墓里去吧。这样我们就永不分离,我将永远和你的孩子们在一起,因为我爱这些曾使你的心灵永葆青春的孩子。我的男人呀,我唯一的亲人,但愿你能听见我,但愿你能知道,你虽然死了,你还让我活着,为的是要我遵从你神圣的意志,让我永远记念你!” 贝纳西摁了摁热奈斯塔的手,请他跟他走,于是他们走了出去。第一间大厅里挤满了来自山上另一个乡镇的吊客。他们个个都保持着静穆,好象笼罩在这户人家的痛苦和哀伤已经感染了他们。当贝纳西和骑兵少校跨过门坎时,听到一位不速之客对死者的儿子说:“他是什么时候去世的呀?” “噢!”二十五岁的长子大声回答说,“他走的时候我不在场!他曾叫过我的名字,我却不在家。”哽咽打断了他的话。他继续说,“他去世前一天对我说:‘孩子呀,你去镇上替我把税付了,忙我的葬礼会把这件事忘了,那我们就会不按时纳税,这在我们家是从来没有发生过的事。’当时他的病情似乎有好转,我就去镇上缴税了。就在我离开家的那段时间,他却走了,而我没有受到他最后的拥抱!他临终的时候,也没有看见我象平时一样守候在他的身旁!” “主人死了!”人们大声哀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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