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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七


  格拉斯兰太太于是致书格罗斯泰特,向他商借二十五万法郎,以她认购的公债作保,按杰拉尔的计算,这笔公债抵押六年,足以偿还本息。借款事宜于三月份办妥。杰拉尔在监工弗雷斯坎的帮助下制订好全部计划,平地、探查、观测和预算也告完成。筹划浩大工程的消息在远近一带传开,穷苦百姓精神振奋。不知疲倦的法拉贝什,科洛拉,克卢齐埃,蒙泰涅克镇长,鲁博,所有关心本地或格拉斯兰太太的人,为工程挑选工人,报告有资格受雇的贫民的姓名。杰拉尔为自己和格罗斯泰特购置了蒙泰涅克公路另一侧的一千阿尔邦土地。监工弗雷斯坎也买了五百阿尔邦,并且接来了妻儿。

  一八三三年四月初,格罗斯泰特来蒙泰涅克看杰拉尔购置的地,但决定他此行的主要原因是把格拉斯兰太太日夜盼望的卡特琳娜·居里厄送来,她已从巴黎乘驿车抵达利摩日。

  格拉斯兰太太正准备动身去教堂。博内先生要做一台弥撒,祈求上苍为即将破土的工程祝福。去望弥撒的有全体工人,妇女和儿童。

  “这是您的被保护人,”老人说,把一位体衰气虚、约莫三十岁的女人介绍给韦萝妮克。

  “您是卡特琳娜·居里厄?”格拉斯兰太太问她。

  “是的,太太。”

  韦萝妮克把卡特琳娜打量了片刻。这个姑娘身材挺高,体态匀称,皮肤白皙,面部线条极其柔和,与美丽的浅灰色眼睛十分相配。脸庞轮廓和额头的造型呈现出高贵的气派,既威严,又纯朴,这在年方二八的农村少女中时有所见,她们娇美如花,但由于田间的劳作,操持不完的家务,风吹日晒,缺乏保养,这些鲜花凋谢的速度快得骇人。她的态度透着农村姑娘特有的落落大方,在巴黎无意间养成的习惯又给她的举止增添了妩媚。倘若留在科雷兹省,卡特琳娜当然早已皱纹满面,形容憔悴,往日娇艳的面色变黑;但巴黎使她脸色苍白,为她保持了美貌;疾病、劳累和忧伤,给了她郁郁寡欢的神秘禀赋和生活近似畜类的穷苦乡下人所缺少的隐秘思绪。她的打扮更与农妇不同,充满巴黎的情趣,那是一切女子,哪怕最不爱俏的女子都会迅速养成的。她不知自己命运如何,又无法对格拉斯兰太太作出判断,因此显得挺羞怯。

  “您一直爱着法拉贝什吗?”韦萝妮克乘格罗斯泰特离开片刻问她道。

  “是的,太太,”她红着脸回答。

  “您在他服刑期间给他寄去一千法郎,为什么他出狱时不来找他呢?您是不是厌恶他了?象对母亲一样对我说吧。当时您是否担心他完全变坏,不再要你了?”

  “不,太太;那时我不会读也不会写,正侍候一位好挑剔的老妇人,她病倒了,夜间要人看护,我只得守着她。虽然我估计雅克刑满释放的时刻快到了,但是这位太太死后我才得以离开巴黎,我尽心尽力照顾她和她的利益,但她什么也没给我留下。熬夜和操劳使我得了病,我想治好病再回来。我用光了积蓄,只得决定进圣路易医院,现在我已痊愈出院。”

  “好,我的孩子,”格拉斯兰太太说,这个如此简单的解释令她感动,“现在告诉我你为什么突然撇下父母,留下孩子,不捎一点消息,也不托人写封信……”

  卡特琳娜哭了。

  “太太,”她说,韦萝妮克握了握她的手,叫她放了心,“我不知道是不是做错了,但当初我没有力量留在家乡。我不怀疑自己,但我怀疑别人,我怕闲言碎语,恶意中伤。只要雅克在这儿有危险,我对他是有用的,但他走了,我感到失去了力量:一个姑娘带着孩子,还没有丈夫!最坏的女人也比我强啊!如果我听见别人对邦雅曼或他父亲说长道短,我不知道会做出什么事。我会自杀,会变成疯子。父母发火时有可能责备我,我性子急,忍受不了争吵和辱骂,可我是个温和的人!我受到狠狠的惩罚,因为我见不到孩子,但是没有一天我不想他!我希望被人遗忘,而我的确被人忘了。谁也不再想我。大家以为我死了,但是有多少次我想抛开一切来这儿过一天,看看我的小孩。”

  “您的小孩,喏,我的孩子,那不是他吗!”

  卡特琳娜瞥见了邦雅曼,象发高烧似的直打冷战。

  “邦雅曼,”格拉斯兰太太说,“来拥抱你母亲。”

  “我母亲?”邦雅曼惊叫道。他扑过去搂住卡特琳娜的脖颈,她狂热地用力抱住他。但孩子挣脱出来,嚷着跑开了:

  “我去找他来。”

  卡特琳娜支持不住,格拉斯兰太太扶她坐下,这时她看见了博内先生,忏悔师向她投来窥破心迹的锐利目光,她的脸不禁红了。

  “我希望,神甫先生,”她颤抖着对他说,“您尽快为卡特琳娜和法拉贝什主持婚礼。我的孩子,您不认识博内先生了吗?他将告诉您,法拉贝什回来后品行端正,受到全体乡亲的尊敬。如果说世上有一处地方,你们在那儿可以幸福地生活并得到尊重,那就是蒙泰涅克。靠上帝的帮助,你们会在这儿发家致富,你们将做我的佃户。法拉贝什已经恢复了公民权。”

  “这一切全是真的,我的孩子,”神甫说。

  这时,法拉贝什被儿子拖来了;面对卡特琳娜和格拉斯兰太太,他脸色苍白,一言不发。他猜到其中一位为此善举做了多少积极的努力,另一位因为没有来忍受了多少痛苦。韦萝妮克带走了神甫,神甫呢,也想带她离开。两人一走到旁人听不见他们谈话的地方,博内先生便目不转睛地望着他的忏悔者,她脸红了,象犯了罪似的垂下眼睛。

  “您在贬低善的价值,”他严厉地对她说。

  “怎么?”她抬起头答道。

  “行善,”博内先生接着说,“是一种激情,它高于爱情,太太,正如人类之高于人。而这一切不能单凭德行的力量、德行的纯朴来实现。您从人类的崇高颠峰跌进对一个人的崇拜之中!您对法拉贝什和卡特琳娜所发的善心包含着一些回忆和私心杂念,因而在上帝眼中变得一无可取。魔鬼在您心上扎了一枪,您自己把它拔出来吧。别这样让您的行为失去价值。对自己做的好事超然不知,是人类行为的最大恩泽,您究竟做得到做不到?”

  格拉斯兰太太转过身去擦眼睛,眼泪告诉神甫,他的手指正在她心中搜寻未曾愈合的伤口,而他的话触到了某个流血的痛点。法拉贝什、卡特琳娜和邦雅曼走来感谢他们的恩人;但她示意要他们走开,让她单独和博内先生在一起。

  “您看我伤了他们的心,”她指着这几个悲伤的人对他说,心肠软的神甫于是示意叫他们回来。“祝你们生活美满,”她对他们说:“这儿是巴黎警察局长的命令,它使你恢复了全部公民权,并给你免除了辱没人格的种种手续,”她补充说,把拿在手里的一张纸递给法拉贝什。

  法拉贝什毕恭毕敬地吻了韦萝妮克的手,用既温柔顺从,又平静忠诚,任什么也改变不了的眼神望着她,犹如忠实的狗望着它的主人。

  “虽说雅克受了苦,太太,”卡特琳娜说,美丽的眼睛露出笑意,“但我希望能够给他的幸福和他受的苦难一般多;因为,不管他做了什么,他的心地并不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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