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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柏林的公证人复称,全部文件几天之内就可送到。据说那些公事都合格,做过必要的法定手续,足以取信于法院。当初为笔录所举的事实作证的人,几乎都还在普吕西什-埃洛邦内;救夏倍伯爵的女人至今活着,住在海尔斯贝格近郊的一个镇上。

  布卡尔把信念完了,但维尔嚷道:“啊,事情当真起来了。——可是,朋友,”他回头向着公证人,“我还需要一些材料,大概就在你事务所里。当初不是那骗子罗甘……”

  “噢,咱们不说骗子,只说不幸的,可怜的罗甘,”亚历山大·克罗塔笑着打断了但维尔的话。

  “随你说吧。夏倍的遗产案子,不是那可怜的罗甘,最近带走了当事人们八十万法郎,使好几个家庭急得没办法的罗甘,经手的吗?我们的费罗案卷中好象提到这一点。”

  “是的,”克罗塔回答,“那时我还当着第三帮办;清算遗产的案卷是我誊写的,也仔细研究过。萝丝·沙波泰勒女士是亚森特的寡妇,亚森特一名夏倍,帝政时代封的伯爵,荣誉勋位二级获得者。他们结婚的时候没有订婚约,所以双方的财产是共有制。我记得资产总额一共有六十万法郎。结婚以前,夏倍上校立过一份遗嘱,把四分之一的遗产捐给巴黎的慈善机关,另捐四分之一给公家。他死后办过共有财产拍卖,一般性拍卖,遗产分析等等手续,因为各方面的诉讼代理人都很活跃。

  在清算期间,统治法国的那个魔王①下了一道上谕,把国库应得的一分遗产退还给上校的寡妇。”

  ①指拿破仑。

  “那么夏倍伯爵私人名下的财产只剩三十万了。”

  “对啦,朋友!”克罗塔回答,“你们这批诉讼代理人有时理路倒还清楚,虽然人家责备你们不论是辩护还是攻击,常常颠倒事实。”

  夏倍伯爵在交给公证人的第一张收据上写的地址是:圣马尔索区小银行家路;房东是一个在帝国禁卫军中当过上士的老头儿,叫做韦尼奥,现在作着鲜货买卖。到了街口上,但维尔不得不下车步行;因为马夫不肯把轻便两轮车赶进一条不铺石子的街,地下的车辙也的确太深了。诉讼代理人向四下里望了一会,终于在紧靠大街的小巷子的某一段,在两堵用兽骨和泥土砌的围墙中间,瞧见两根粗糙的石柱,被来往的车辆撞得剥落了,虽然前面放着两块代替界石的木头也保护不了。石柱顶上有个盖着瓦片的门楣,底下有根横梁,梁上用红字写着韦尼奥鲜货行。字的右首用白漆画着几个鸡子,左首画一条母牛。大门打开着,看样子是整天不关的。进门便是一个相当宽敞的院子,院子的尽里头,朝着大门有所房子,倘若巴黎各区的一些破房还能称作房子的话;它们跟无论什么建筑物都不能比,甚至还比不上乡下最单薄的住房,因为它们只有乡下破房的贫窭而没有它的诗意。田野里有的是新鲜的空气,碧绿的草原,阡陌纵横的景致,起伏的岗峦,一望无际的葡萄藤,曲折的小路,杂树围成的篱垣,茅屋顶上的青苔,农家的用具:所以便是草房木屋也另有一番风味,不象巴黎的贫民窟因为丑恶而只显出无边的苦难。

  这所房子虽是新盖的,已经有随时可以倒坍的样子。材料没有一样是真正合用的,全是旧货,因为巴黎每天都在拆房子。但维尔看见一扇用木板钉成的护窗上还有时装商店几个字。所有的窗子式样都不一律,装的方式也怪得很。似乎可以居住的底层,一边高一边低;低的一边,房间都在地面之下。大门与屋子中间有一个坑,堆满垃圾,其中有雨水,也有屋子里泼出来的脏水。单薄的屋子所依靠的墙要算是最坚固的一堵了;墙根搭着几个稀格的棚子,让一些兔子在里面尽量繁殖。

  大门右边是个牛棚,顶上是堆干草的阁楼,紧接着一间和正屋通连的牛奶房。左边有一个养鸡鸭的小院子,一个马棚,一个猪栏,猪栏的顶和正屋一样用破板钉成,上面的灯芯草也盖得很马虎。

  但维尔插足的院子,和每天供应巴黎食物的场所一样,因为大家要赶早市,到处留下匆忙的痕迹。这儿鼓起来、那儿瘪下去的白铁壶,装乳酪用的瓦罐,塞瓶口用的布条,都乱七八糟丢在年奶房前面。抹这些用具的破布挂在两头用木柱撑着的绳上,在太阳底下飘飘荡荡。一匹只有在牛奶房里才看得见的那种驯良的马,拖着车走了几步,站在大门紧闭的马棚外面。开裂而发黄的墙上,爬着盖满尘土的瘦小的葡萄藤,一只山羊正在啃藤上的嫩叶。一只猫蹲在乳酪罐上舐乳酪。好些母鸡看到但维尔走近,吓得一边叫一边飞,看家的狗也跟着叫起来。

  但维尔对这幕丑恶的景象一瞥之下,心上想:“咦!决定埃洛一仗胜败的人原来住在这里!”

  看房子的只有三个男孩子。一个爬在一辆满载青草的车上,向邻屋的烟囱摔石子,希望石子从烟囱里掉进人家的锅子。另外一个想把一只猪赶到车身碰着地面的木板上,第三个拿手攀着车身的另一头,预备猪上了木板,叫它一上一下的颠簸。但维尔问他们夏倍先生是不是住在这儿,他们都一声不出,只管望着他,神气又痴癔又机灵,——假如这两个字可以放在一起的话。但维尔又问了一遍,得不到回音。他看着三个顽童的狡猾样子心中不耐烦,便拿出年轻人对付儿童的办法,半真半假的骂了一声,不料他们反倒粗野的大笑起来。这一下但维尔可恼了。上校听到声音,从牛奶房旁边一间又矮又小的屋内走出来,站在房门口声色不动,完全是一副军人气派;嘴里咬着一支烟膏极重(抽烟的人的术语)、质地粗劣,俗称为烫嘴的白泥烟斗。他把满是油腻的鸭舌帽的遮阳掀了掀,看见了但维尔,因为急于要赶到恩人前面,马上从垃圾堆中跨过来,同时声音很和善的向孩子们喊着:

  “弟兄们,别闹!”

  三个孩子立刻肃然静下来,足见老军人平日的威严。

  他招呼但维尔:“啊,干吗不写信给我呢?”接着他看见客人迟疑不决,怕垃圾弄脏靴子,便又说:“你沿着牛棚走罢,那儿地下是铺着石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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