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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九


  第十二章 小酒馆如何成为人民议会厅

  通萨尔老太婆这一大叫大嚷,招来一些好奇的人从布朗吉跑来,想看看大绿依酒馆出了什么事,因为从村里到小酒馆也不比从酒馆到布朗吉门之间的距离远多少。看热闹的人之一恰好是贝齐娜的祖父,尼斯龙大爷。他刚刚打完晌午钟,正回到自己剩下的最后一小块地里去收拾收拾葡萄。

  这个老葡萄园工被长年劳动压弯了腰,面色苍白,满头银丝,集全乡的忠贞廉洁于一身。他在大革命期间曾任法耶市的雅各宾俱乐部主任,并曾在本区革命法庭上宣誓任职。冉·弗朗索瓦·尼斯龙是用塑造《圣经》上的使徒的同一材料制成的,就是过去画家笔下千篇一律的圣彼得的形象:“人民”的方正前额,“劳动者”浓密的自然卷发,“无产者”的肌肉,“渔夫”的肤色,还有那坚强的鼻子,嘲弄一切不幸的似笑非笑的嘴,最后还有一个“强者”的脖子,就是正当理论家高谈阔论的时候,在邻近的树林里伐木准备晚餐的那种“强者”。

  这就是这位德高望重的人四十岁时的状况。他坚强如铁,纯洁如金。他是人民的代言人。听到“共和国”一词隆隆作响,他就对这个词所应该代表的一切无限信仰,实际上“共和国”的名词比它的思想更加唬人。他相信冉·雅克·卢梭的共和,相信人类博爱,相信以德报德,相信公开宣扬的功绩,相信正大光明的选择,总之,一切在一个小国寡民的斯巴达那样的城邦可以实现,而在一个广袤的帝国只能是空想的事物,他都相信。他为他的理想献出了鲜血,他的独生子上了前线,更有甚者,他还牺牲了他的切身利益,抛开了最后一点利己之心。他是布朗吉的本堂神甫的侄子,唯一的财产继承人,当时他是乡里大权在握的法庭庭长,完全可以从死者的漂亮女仆“美人阿尔塞娜”①那里夺回继承权;但是他尊重死者遗嘱所表达的愿望,甘愿受穷。于是他本人的贫困化同共和国的没落来得一样快。

  ①《美人阿尔塞娜》是蒙西尼和法瓦尔合作的一部神话诗剧,于一七七三年首次上演。这里指的是现在的里谷太太,当年神甫的漂亮女仆。

  这位胸怀高尚的共和党人从来不拿别人一草一木,如果他能教育别人都追随他的榜样,那他就可以使人人拥护共和国了。他拒绝购买国民公债,他否认共和国有没收财产权。他响应公安委员会的号召,要求公民们以自己的美德为神圣的祖国完成那些弄权者想以黄金来完成的奇迹。这个颇有古风的老人对老戈贝坦的阴谋背叛和损公肥私公开加以谴责;对惟恭惟谨的穆雄也曾予以申饬,穆雄作为人民代表的美德说穿了,就是无能,他和许许多多人民代表一样,拥有全国人民交给他们的空前巨大的政治资本,却还不如当年黎塞留主教,能利用一个国王的软弱造就法兰西的伟大。所以受公民尼斯龙非难的人太多了,人们很快就用遗忘,用一句可怕的话把他埋葬掉:“这个人反正什么都不满意!”这是发乱世财的人惯说的话。

  这位多瑙河畔的农民①回到布朗吉家乡,眼见自己的理想一一幻灭,自己的共和国沦为皇帝的尾巴,而且就在里谷的眼皮底下,被里谷假仁假义的手腕弄得一贫如洗。要知道为什么吗?冉·雅克·尼斯龙决不肯从里谷手里接受任何东西。他一再拒绝,使那个得到了继承权的人明白,神甫的侄子对他怀有多么深刻的蔑视。最后,这冰冷的蔑视之上又加以可怕的威胁,那就是布罗塞特神甫告诉伯爵夫人的那句话。

  ①多瑙河畔的农民,典出拉封丹的《寓言诗》,来自多瑙河的农民向罗马的元老院提出严厉的指责,“用词过于诚恳。”

  这位老人为十二年的共和国谱写了自己专有的历史,那里面充满了独一无二的丰功伟绩,使这英雄时代具有不朽的性质。那些卑鄙龌龊、残酷屠杀、巧取豪夺之事,这位老好人则有意略去不提;他只看到对革命的忠诚、“复仇号”的业绩①、对祖国的献身精神、人民奔赴边疆的情景,他继续不断地做着他的梦,只愿在其中酣睡。大革命有许多象尼斯龙大爷一样的诗人,他们或是偷偷地,或是公开地把自己创作的诗篇唱给军队听,这种行为埋葬在这场风暴掀起的巨浪之中,正如帝国时代那些被遗忘的伤员在临死前高喊“皇帝万岁!”一样。这种崇高的感情是法兰西特有的。布罗塞特神甫对这种不妨碍别人的信仰给予尊重。他说过一句话:“真正的共和国寓于基督教义之中’,就因为这,老人天真地对神甫爱戴备至,于是这位老共和党人就配带了十字架,穿上了一半黑,一半红的长袍②,郑重其事地在教堂供职,他靠着布罗塞特神甫交给他的三个职务为生,神甫本意不是要给这老好人以谋生之道,而只是让他免于饿死。

  这位老汉是布朗吉的阿里斯泰提③,他沉默寡言,象许多正直可欺的君子那样,乐天安命,深藏不露;但是他嫉恶如仇,所以农民怕他就象小偷怕警察一样。他一年到大绿依酒馆来不满六次,尽管他在这里总是受到盛情款待。老人经常骂富人为富不仁,对他们的自私自利十分反感,由于这点感情,他看来总是同穷人在一起的。所以人们说:“尼斯龙大爷不喜欢富人,他是我们的人!”

  ①“复仇号”为法国大革命时的战舰,一七九四年六月一日曾在布列斯特与英国海军决战以保护运粮船到达。船员英勇战斗后,与舰艇同归于尽,在沉没前高呼口号“自由万岁!法兰西万岁!共和万岁!”

  ②指管堂职员的服装。

  ③阿里斯泰提(约公元前540—468),雅典大将和政治家,以正直廉洁著称,最后却遭受不公正待遇,并沦于贫困。

  这个美好的心灵在整个峡谷中赢得这样一句评语“好尼斯龙大爷,没有比他更正直的人了!”作为公民的荣誉,他常常被请去作某项争端的仲裁人,本乡长者这一光荣称谓便在他身上体现出来了。

  老人虽然一无所有,但是非常整洁,总是穿着一条短裤,—双厚袜子,一双钉了铁掌的鞋子,上身穿着过去几乎做过法兰西国服,现在老年农民还穿的,钉着大扣子的上衣,头戴宽边毡帽;平常日子则穿一件蓝布上衣,补得乱七八糟,简直象一条挂毯。但是他自信是自由的,并且对这自由当之无愧,因而别具傲骨,仪表举止有一种说不出的高尚气质,使人感到他穿的就是一件正规的上衣而不是破布!

  “喂!出了什么不得了的事儿了?老太婆,我在钟楼上就听见您嚷嚷了!”他问道。

  大家七嘴八舌告诉他瓦泰尔谋害老人的罪行,按照乡下人的习惯,所有的人都同时说话。

  “要是您没有砍木头,那是瓦泰尔的错,要是您砍了木头,那您就干了两件错事儿,”尼斯龙大爷说。

  “喝杯酒吧,”通萨尔说着给这老好人端过满满一杯葡葡酒。

  “咱们走吗?”韦尔米歇尔问那个执达吏。

  “走吧,咱们不等富尔雄老头儿了,找库什乡的副乡长吧!”布律内答道,“你先走,我要给主园里送一份文件去,里谷大爷赢了第二场官司,我得去把判决通知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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