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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


  迪阿尔领蒙特菲奥尔打一条行人不到的街道走,他早就注意过,这条街上有幢房子,大门开在一条两边有树、类似林荫道的路尽头,房子四周围着黑魆魆的高墙。两人走到这里,迪阿尔大胆地用强硬语气请蒙特菲奥尔走在前面。蒙特菲奥尔明白迪阿尔的意图,一定要和他走在一起。一踏上林荫道,迪阿尔立刻象老虎般灵敏地用脚往侯爵膝关节内侧一绊,把他掀翻在地,一只脚果断地踩在他喉部,朝他心窝连捅几刀,刀刃断在了里头。随后他在蒙特菲奥尔身上搜了一遍,拿走钱夹、钱等所有的东西。虽然迪阿尔在干这一切时,疯狂中保持着清醒,动作象猫一样轻捷,虽然他巧妙地给意大利人来了个猝不及防,但是蒙特菲奥尔还是来得及大喊:“抓杀人犯!抓杀人犯!”那声音又清晰、又凄厉,可能把熟睡的人们五脏六腑都搅乱了。他最后的几口气完全成了可怕的叫喊。迪阿尔不知道,当他和蒙特菲奥尔踏上林荫道时,一股散戏后从剧院涌出来的人流已经到了街道高头,并且听见了垂死者的喘息声,虽然迪阿尔更加使劲地踩他的喉咙,闷住他的声音,使他渐渐停止了喊叫。人们朝林萌道方向跑去,路尽头的那几堵高墙把喊声反射过来,给他们指明了作案的准确地点。人群的脚步声在迪阿尔脑袋里咚咚直响,但是这个杀人犯并未吓得晕头转向,他离开林荫道,走到街道上,脚步慢悠悠的,象是一个好奇的行人,发现被害者已没救了。他甚至回过头来,想准确判断他和奔过来的人群之间的距离,只见人们冲上了林萌道,其中有一个人大概生性谨慎,开始注意观察迪阿尔。

  “就是他!就是他!”走上林荫道的人发现蒙特菲奥尔躺在地上,宅子的大门紧闭着,四处搜索未找到凶手,便喊起来。

  迪阿尔感到自己离人群已有一段路,喊声一起,他浑身来了一股雄狮的力气和鹿的奔跃速度,撒开腿跑起来,说得更确切些是飞起来。他看见,或者说以为看见街的另一端也有一堆人,于是往一条横向的街上奔去。然而这时所有的窗户都打开了,每个窗口探出一张张脸;从每家门里发出喊声,射出光亮。迪阿尔拚命逃,在一片灯光和嘈杂声中径直往前跑;他的两腿灵活,跑得飞快,把嘈杂声抛在了后头,然而他跑的速度终究不及目光的速度快,所以仍然逃不出人们的视线。刹那间,居民、士兵、宪兵,这一城区的人全都起来了。几个爱管事儿的人叫醒了警察分局局长,其余的人留下来看守被害者的尸体。鼎沸的人声一方面向逃跑者的方向传去,象一场大火的火苗紧随其后,另一方面向法官们居住的市中心传去。听见全城在喊叫、在奔跑、在颤栗,迪阿尔感觉如同置身于梦境。不过此刻他还没有丧失思想和应变能力,他一面跑一面在墙上擦掉手上的血。最后终于到了自家花园的墙下。这是一个十分僻静的地方,远远传来城市的喧嚣,如同海潮声。他以为已经把追踪的人甩掉了。他从一条沟里掬起点水,喝了下去。他瞥见一堆废路砖,便把钱财藏在里头。

  罪犯常有这种混混沌沌的念头,当他们失去从总体上判断自己的行为的能力时,就急忙销毁证据以确立自己的无辜。把钱藏好以后,迪阿尔竭力装出一副平静的样子,脸上努力挂着微笑,然后轻轻敲了敲院门,心里但愿没被任何人看见。他抬起头,透过百叶窗板瞥见妻子房间里还亮着烛光。惊魂未定之中,他仿佛看见珠安娜坐在两个儿子之间,这幅和美的生活图案猛然冲击他的头脑,好象锤子给他当头一击。贴身女仆来开了门,迪阿尔进来后很快一脚把门关上。这时他才舒了口气;但同时发现自己浑身汗水淋漓,于是他叫女仆先回去服侍女主人,自己待在暗处,用手帕擦了擦脸,整了整衣服,好象一个花花公子,在走进一个漂亮女人的家之前先把身上的礼服抹抹平;随后他又走到月光下检查自己的双手,摸摸自己的脸,发现身上没有一点血迹,心里一阵高兴,血大概全流在死者体内了。这番罪犯的整饰花了点时间。他上楼到珠安娜的卧室去,举止镇静,慢条斯理,象看完戏回家就寝的人一样。在拾级上楼时,他考虑了自己面临的处境,并用两句话加以概括:离开家,去海港。这个念头不是他脑子里的想法,而是由火焰组成的字赫然写在黑暗的底幕上。到了港口,白天隐蔽起来,夜里潜回来取走宝藏;然后象耗子一样躲在一艘轮船的底舱下,跟着船离开港口,不让任何人知道他藏在船上。为了实现这一切,首先得有钱!可他现在身无分文。这时女仆拿了灯来照他。

  “菲利西,”他说,“你没听到街上有吵声、叫声吗?去打听一下是什么原因,回来告诉我……”

  他妻子身穿白色晚装,坐在桌前,正在教弗朗西斯卡和朱安念西班牙文的塞万提斯的作品,她高声朗读,两个孩子跟着她看文字。三个人突然停下来,看着迪阿尔;迪阿尔站在那儿,两手插在口袋里,眼前这幅图景在灯光下是那么恬静,被妻子和两个孩子的脸渲染得那么美,这是一幅活生生的描绘圣母与圣子和圣约翰在一起的油画,他竟置身于如此安宁的场景之中,自己也感到吃惊。

  “珠安娜,我有话跟你讲。”

  “什么事?”她问,一见丈夫苍白透黄的脸色,她就猜到,自己每天担心发生的灾难现在降临到头上了。

  “没什么大不了的事,不过我想跟你谈谈……跟你……单独谈。”

  说完,他两眼定定地看着两个儿子。

  “我亲爱的孩子们,回你们的房间去睡觉吧,你们自己做祷告,别等我了。”

  两个儿子默默走出房间,表现了有教养的孩子听话、不多问的好习惯。

  “我亲爱的珠安娜,”迪阿尔用温和的声音接着说,“我给你留的钱很少,为此我感到难过。听着,珠安娜,自从我每月给你生活费,免得你为管理这个家操心,你是不是也象其他女人一样,有点小小的积蓄呢?”

  “没有,”珠安娜回答,“一点没有。您没有把孩子们的教育费用计算在内。我毫无责怪您的意思,我的朋友,我提醒您这项遗漏,只是为了向您解释我缺钱的原因。您给我的钱都用来付给几个老师了,而且……”

  “够了,”迪阿尔突然嚷道,“见鬼!时间很宝贵。您没有首饰吗?”

  “您知道我是从不戴首饰的。”

  “这么说,这个家里一个子儿也没有!”迪阿尔发狂似地嚷道。

  “您干吗嚷嚷,”她说。

  “珠安娜,”他又说,“我刚刚打死一个人。”

  珠安娜冲向孩子们的房间,把所有的门全关上,才返身回来。

  “但愿孩子们别听到,”她说,“您究竟和谁殴斗来着?”

  “和蒙特菲奥尔,”他回答。

  “啊!”她说,情不自禁松了口气,“这是唯一您有权打死的人。”

  “有多方面的理由叫他死在我手里。不过,咱们别浪费时间了。给我点钱,钱,钱,看在上帝份上!我可能被追捕。我们没有殴斗,是我把他杀了……”

  “杀了!”她叫道,“是怎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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