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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


  以上细节远不足以描绘珠安娜所受的种种折磨,这些折磨一个个接踵而至;每个社会阶层都在她心上刺上一针,在与社会的对抗中,迪阿尔身受侮辱却感觉不到,珠安娜未遭侮辱却感同身受,这对一个宁愿挨匕首刺的人不是一种难以忍受的痛苦吗?接着,一个可怕的时刻来临了,那就是她对世界有了一个清醒的认识,一下子感受到这个世界早就为她准备好的所有的痛苦。她断定丈夫完全没有能力攀登社会等级的阶梯,同时估计到,一旦他丧失勇气时,会堕落到什么地步。想到这里,她可怜起迪阿尔来。对这个女人来说,人生的前景是黯淡的。她终日忧心忡忡,总是害怕发生什么不幸,但又不知道这不幸会来自何方。这种预感渗入她整个心灵,就象传染病菌飘在空气里。然而她竟有力量用微笑来掩盖忧虑。到后来她甚至不再考虑自己。她设法利用自己的影响,叫迪阿尔放弃他的种种奢望,让他看到家庭生活温馨而有益,可以作为避难所。灾祸来自社交界,那么,不就应该将社交界拒之门外吗?在家里他将得到安宁和尊敬;在家里他将是主宰者。她要使他,一个对自己不满意的人,感到幸福,这是个艰苦的任务,但她自认为有足够的力量承担它。生活中的困难愈多,她的精力愈旺,她体内蕴藏着一股应付她的处境所需要的英雄气概,而且那种支持天使去保护一个基督徒灵魂的虔诚愿望激励着她:这是一种过分执着而又富有诗意的愿望,这是我们人类两种本性的寓意形象。

  迪阿尔果然放弃了他的打算,从此闭门家居,如果可以用这个通俗说法的话。可是,这样的生活潜伏着危险。这位可怜的军人生性极为古怪,他需要永无休止的活动。有些人被一种本能的力量所驱使,刚到一个地方立刻又要出发,仿佛生命的目的就在于不停地来来去去,象《圣经》里讲到的车轮。①迪阿尔就属于这类人。也许他是在设法逃避自己。虽然他对珠安娜并未厌倦,虽然珠安娜没有任何可怪罪之处,但是自从占有了她以后,他对她的恋情便平静下来,于是他原来的性格重又占了上风。从此,他灰心丧气的时候比以前多了,而且常常放任自己南方人的火爆性子发作。往往有这样的事:妻子愈是贤良,愈是无可指责,丈夫就愈是希望抓住她的错,哪怕仅仅为了表明自身合法的优越性;如果碰巧妻子又非常令他敬畏,那么他就感到必须给妻子编派些不是。在这种情况下,夫妻间鸡毛蒜皮的小事就会扩展成轩然大波。然而珠安娜表现得耐心而又无傲气,温柔而又无女人们在顺从时夹带的悲伤,因此使处心积虑的恶意(这是最厉害的恶意)无可乘之机。再者,她属于那类心地高尚的人,对这样的人,你无法亏待他们;她的目光里反映出她圣洁的生活,这种殉道者的目光有一种慑人心魄的力量。

  ①《圣经》中描写一些闪闪发亮的车轮,和长着四张脸、四只翅膀的人及天使连在一起,并跟着他们不停地转动。

  迪阿尔先是感到拘束,继而感到被冒犯,最后竟把妻子的高尚品德看成束缚他的桎梏。妻子的睿智丝毫不能给他强烈的刺激,而他就喜欢寻找刺激。表面上简单而平常的生活常有这种冷静的演绎,然而它掩盖着灵魂深处演出的千百场戏,这些戏延续的时间极短,对生活的影响却极深,而且往往是大多数婚姻悲剧的先兆,但要在其中选出一例倒不容易。不过,下面的一幕戏特别能作为标志,让人们看出夫妇共同生活中互不理解是从哪里开始的。或许它也能用来解释这个故事的结局。

  珠安娜有两个孩子,两个男孩,这对她是一大幸事。第一个孩子是她结婚七个月以后生的,叫朱安,长得象母亲。第二个孩子是她到巴黎两年后生的,长得既象迪阿尔也象珠安娜,象迪阿尔的地方多些,而且用了他的名字。①五年来,弗朗西斯卡一直得到珠安娜最温存的关怀。母亲不停地照看着这个孩子:抚爱、玩具全给他,而尤其是母亲那洞察一切的目光总是注视着他。当他还在摇篮里的时候,珠安娜就暗暗观察他,研究他的哭声和动作,想从中看出他的性格,以便决定采取何种教育方式。珠安娜仿佛就只有这一个孩子。普罗旺斯人见朱安几乎被丢在一边,便把他置于自己的保护之下,这位丈夫也不想弄明白这孩子是不是昙花一现的爱情的产物(由于这段爱情,他才得到了珠安娜),出于一种值得称赞的、想讨好珠安娜的心理,他象对家里最小的孩子一样对待朱安。

  ①更准确地说是用了父亲的姓和他的复名之一。迪阿尔的名字是弗朗索瓦,珠安娜把它西班牙化,成为弗朗西斯卡。

  珠安娜从祖辈的血统中继承了多种感情,它们折磨着她,但在所有这些感情中,她只接受母爱。她爱她的孩子,她的爱既强烈又崇高,我们从故事序幕中的玛拉娜身上已经看到过这种母爱的范例;珠安娜的爱高雅而腼腆,包含着对社会道德的细致理解,而身体力行这些社会道德是她生活中的荣耀,并在她内心被看作是一种报偿。隐秘的思考和自觉的母性,曾经使玛拉娜的生活具有一种粗犷的诗意,而对珠安娜来说则成为一种公之于众的生活,一种每时每刻的慰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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