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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四


  “费莉西小姐,”姐姐附在妹妹耳边说,“我看出你内心的感情。我不在家的时候皮耶坎常来,他每晚都来,对你说了一些甜蜜的话,你把这些话听了进去。”费莉西脸红了。“别否认,我的天使,”玛格丽特又说,“恋爱是天经地义的事!也许你可爱的灵魂将稍稍改变表哥的天性,他自私,重利,但他是个正派人;而且他的缺点大概将有助于你的幸福。他会爱你,把你当作他的最漂亮的产业,你将成为他的银钱事务的一部分。原谅我这个字眼,亲爱的朋友!你将纠正他养成的到处只见到利益的坏习惯,教会他情感方面的事。”费莉西只能拥抱她姐姐。“再说,”玛格丽特又道,“他有财产。他的家庭属于最上层最古老的布尔乔亚。但如果你愿意他地位平庸,难道我会阻挠你的幸福?……”

  费莉西脱口而出:“亲爱的姐姐!”

  “噢!是的,你可以对我讲心里话,”玛格丽特大声说,“有什么比我们彼此倾吐秘密更自然的事呢?”

  这句充满感情的话引出了一场年轻姑娘们彼此无话不谈的妙不可言的谈话。因爱情变得老练的玛格丽特探明了费莉西的心迹,最后对她说:“好吧,亲爱的孩子,咱们得确信表哥真的爱你;那时候……”

  “你让我做吧,”费莉西笑着回答,“我自有榜样!”

  “疯子!”玛格丽特亲着她的额角说。

  尽管皮耶坎是那班把婚姻看作义务、社会法则的实施和产业转移的一种方式的人,尽管他不在乎娶费莉西还是玛格丽特,倘若两人有同样的姓氏,同样的嫁妆;不过他发觉她们两个都是——按照他的说法——罗曼蒂克和多愁善感的姑娘,这两个形容同,冷酷无情的人用来讥讽造化精打细算地播撒在人类田垅里的天赋。公证人一定暗想必须随声附和;第二天,他来看玛格丽特,神秘地把她带到小花园,开始大谈感情,因为在世界的法则中,这是应该先于公证契约的原始契约的一项条款。

  “亲爱的表妹,”他对她说,“为了使您的银钱事务有个令人满意的结果,我们对应当采取的办法并非始终意见一致;但是今天您该承认我始终受到给您帮忙这个强烈愿望的指引。嗳,昨天出于公证人精神给予我们的一种致命的习惯,您明白吗,我把我的提议弄糟了……我的心不是我干的蠢事的同谋。我曾经非常爱您;但我们这些人,我们有某种洞察力,我发觉我不讨您喜欢。这是我的错!换个人会比我更机灵。嗳,我是来向您傻里傻气地承认我对您妹妹费莉西感到由衷的爱慕。把我当作兄弟吧!在我的钱包里取钱吧,直接从里面拿吧!拿呀,您拿得越多,对我表示的友情越深。我一心为您效力,不要利息,您听见了吗?既不要一分二厘,也不要一分五厘。假如我配得上费莉西,我将很高兴。请原谅我的缺点,这些缺点仅仅是搞银钱事务造成的,心还是好的,我宁可跳进斯卡尔普河,也要使我的妻子幸福。”

  “这很好,表哥!”玛格丽特说,“但我妹妹的事取决于她本人和家父……”

  “我知道,亲爱的表妹,”公证人说,“但您是全家的母亲,除了请您做我心灵的法官,我不再把任何事挂在心上。”

  这种表达方式颇能显示正派公证人的机智。后来,皮耶坎对请他出席一次军事庆典的圣奥麦尔营地的指挥官的答复使他出了名,答复如下:“皮耶坎-克拉埃·德·莫利纳-努罗先生,杜埃市市长,荣誉勋位骑士级勋章获得者,将荣幸地赴会,云云。”

  玛格丽特接受了公证人的协助,但仅仅在涉及他的业务的范围内,以免有损她作为女子的尊严,影响妹妹的前程和父亲的决定。当天,她把妹妹托付给约赛特和玛尔塔照管,这两人全心全意地献身于年轻的女主人,支持她的节约计划。玛格丽特立即动身去韦尼,在那儿她开始行动,得到皮耶坎十分内行的指导。在公证人的头脑中,忠诚如同一笔极好的投机买卖,是用数字计算的,所以他的关心,他的辛劳,可以说是他并不想节省的一笔投资。首先,他试图免去玛格丽特找人开垦和耕种留给田庄的土地的辛劳。他发现了三个想成家立业的殷实农户的年轻子弟,他用这片肥田沃土展示的前景迷住了他们,终于使他们租下了三座即将建造的田庄。在放弃田庄三年租金的条件下,佃农们保证在第四年缴一万法郎租金,第六年缴一万二,在剩下的租期内缴一万五;他们还保证挖沟渠,种庄稼,买牲畜。在建造田庄期间,佃农们来开垦土地。巴尔塔扎尔离家四年后,玛格丽特差不多已经恢复了弟弟和妹妹的财产。二十万法郎足够支付全部建造费。这个勇气十足的姑娘不缺少支援和忠告,她的行为激起了城里人的钦佩。玛格丽特以女子在崇高感情的激励下善于发挥的那种良知,那种活力,那种坚韧,监督建筑物的施工,合同和租约的执行。到第五个年头,她用从田庄、弟弟的公债和父亲财产的出息中得来的三万法郎收入偿清了抵押出去的资本,弥补了巴尔塔扎尔的激情给他的房屋造成的损失。由于利息减少,分期偿还将迅速进行。何况埃玛纽艾尔送给玛格丽特他叔叔的遗产中余下的、他未动用的十万法郎,又添上他本人节省下来的二万余法郎,这样,到她经营的第三年,她清偿了一笔颇大的债款。这种勇气十足,节衣撙食,忠心尽职的生活坚持了五年;在玛格丽特的管理和影响下,事事如意,样样成功。

  加布里埃尔当上了桥梁公路工程局的工程师,在舅公的帮助下修筑了一条运河,他迅速发迹,并且讨得了表姨科南克斯小姐的欢心,她为父亲所宠爱,是两个弗朗德勒最富有的女继承人之一。一八二四年,克拉埃的财产从债务中解脱出来,巴黎街的房子弥补了它的损失。皮耶坎正式向巴尔塔扎尔请求娶费莉西为妻,德·索利先生也向玛格丽特求婚。

  一八二五年一月初,玛格丽特和科南克斯先生动身去找被放逐的父亲,人人热切地希望他回来,他辞去职务以便留在家人中间,他们的幸福即将得到他的认可。玛格丽特经常为父亲归家那天不能给画廊和几套待客房子里的空画框配上画表示遗憾。乘她不在家的当儿,皮耶坎、德·索利先生与费莉西合谋,准备叫玛格丽特喜出望外,如此妹妹可以说也参加了复兴克拉埃公馆的工作。他们俩为费莉西买了好几幅精美的画,送给她装饰画廊。科南克斯先生存了同样的念头。

  他想向玛格丽特表示他很满意她的高尚品行,以及完成母亲留给她的任务时的尽心尽力,为此他采取了一些措施,要人送来五十余幅他的最精美的画和巴尔塔扎尔过去卖掉的几幅,结果克拉埃画廊又挂满了画。玛格丽特已经由妹妹或冉陪同来看过父亲好几次,每一次她都觉得他的变化逐渐越来越大;但自上次探访以来,巴尔塔扎尔身上出现了令人惊恐的衰老症状。他精打细算地过日子,以便使用最大部分的薪金做一些始终令他希望落空的实验,这想必加重了这些症状。尽管他只有六十五岁,看上去却象八十老翁。他的两眼深深陷进眼眶里,眉毛变白了,后颈项只有几根稀疏的头发;他蓄了胡子,胡子妨碍他时他便用剪刀剪;他佝腰曲背象个种葡萄的老农;此外衣冠的不整再次体现了穷困的特点,由于衰老更显得其丑无比。尽管一个有力的思想使这张大脸庞生气勃勃,条条皱纹令人看不清面部的轮廓,但目光的僵直,绝望的神情,恒久的不安在这张脸上镌刻下痴呆,或毋宁说一切精神错乱总合的征候。时而脸上显出希望,赋予巴尔塔扎尔偏执狂的表情;时而猜不透秘密的烦躁使脸上出现狂怒的症状,这秘密如磷火般呈现在他的面前;继而突如其来地纵声大笑透露出癫狂,最后,往往最彻底的沮丧以白痴的冷漠的伤感概括了他的激情的全部细微变化。这些表情不管对外人来说多么转瞬即逝和不易察觉,但对那些认识一个极为善良,心灵伟大,相貌英俊而如今残迹难寻的克拉埃的人来说,却不幸过于明显。勒缪基尼埃和主人一样由于不断的操劳衰老了,疲倦了,但他无需和主人一样承受思想上的疲劳;因此他的面部表情奇特地混合着对主人的担心和钦佩,对此别人很容易产生误会:尽管他尊敬地聆听主人的每一句话,怀着几分柔情注视主人的一举一动,但他对学者的照顾犹如母亲之于孩童;可能看上去他经常在保护主人,因为他确实在巴尔塔扎尔从不考虑的琐碎的日常生活中保护他,这两位老人被一个意念所包围,为同一个灵感而激动,相信他们的希望会成为现实。一个代表他们共同生命的躯壳,另一个代表它的灵魂,两人构成的景象既惨不忍睹,又令人动容。玛格丽特和科南克斯先生抵达的时候,发现克拉埃在一家旅店安身,他的继任人迅速来到,已经占据了他的位置。

  透过对科学的种种挂虑,重见故乡、旧居、家人的欲望令巴尔塔扎尔骚动不安;女儿的信向他宣布了一些可喜的事,他考虑用一系列终将引导他解决他的问题的实验完满地结束一生,故而他极不耐烦地等着玛格丽特。女儿投进父亲的怀抱,快乐得哭了。这一次,她是来寻找对痛苦生活的褒奖和对她理家荣耀的宽恕。她觉得自己有罪,正如那些为了拯救祖国而侵犯自由的伟人。她凝视着父亲,由于看出了自上次探访以来他身上发生的变化而颤栗。科南克斯分担了外甥孙女私下的恐惧,坚持尽早把表外甥领回杜埃,故乡的影响可以使他恢复理智,恢复健康,重新过上幸福的家庭生活。尽情抒发了最初的激动之后——巴尔塔扎尔的感情比玛格丽特设想的还要热烈,——他对她表现了出奇的关切;他对在简陋的旅店客房里接待她表示遗憾,他询问她的爱好,象情人一般殷勤周到地问她想吃什么饭菜;最后他的举止如同一个想取得法官支持的罪人。玛格丽特对父亲了如指掌,她猜透了这种温存举动的动机,料想他可能在城里有几笔债务,希望在动身前还清。她观察了父亲片刻,看到了赤裸裸的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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