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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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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破寂静的只有在升腾着暑气的小花园里蟋蟀和蝉的鸣叫,以及在与会客室毗连的房间里,仆人忙着为晚餐摆放银餐具、盘碟和挪动椅子的沉闷的回响。这时,悲伤的太太竖起耳朵,仿佛屏息凝神,她拿起手绢擦干眼泪,强作欢颜,把显露在整个脸上的痛楚表情一扫而光,使人以为她对一切无动于衷,那是无忧无虑的生活使我们处于的状态。她身有残疾,足不出户,也许生活在这座房子里的习惯使她能够辨识出别人无法觉察,而处于极端情感中的人热切寻求的自然效果,也许造化为补偿这么多的身体缺陷,赋予她比外表长得漂亮的人更加敏锐的感觉,这女子听见厨房和杂役房之上、把前区和后区连起来的画廊里响起一个男人的脚步声。脚步声变得越来越清晰。不久,即使没有象这个女子一样多情的人常常用以消除空间,与另一个自我结合的能力,一个外人也很容易听见这人正从画廊下楼到会客室来。听到这脚步声,最不专心的人也会生出许多想法,因为谁也不可能漠然听之。急促或断断续续的步履令人惊恐。当一个人站起来大喊救火时,他的双脚和他的嗓音一样表情达意。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相反的步履大概不会不引起同样强烈的激动。这人一本正经的慢慢腾腾和拖着地面的脚步,恐怕会令不动脑子的人失去耐心;但观察家或神经质的人听到这双脚有节奏的响声会体验到一种近似恐怖的感情,这双脚似乎没有生命,踩得地板咯咯直响,仿佛被两只铁球轮番敲打。老人踌躇沉重的脚步,抑或思想家带动众人一道前进的雄赳赳的步伐,你们是听得出来的。这人走下最后一级磴级,两脚十分犹豫地踩在石板地上,他在大楼梯口呆了一会儿。这儿是通往下房的走廊尽头,从一扇藏在细木护壁板中的门可以进入会客室,开向餐厅的门与这扇门平行,也藏在护壁板里。这时,一阵轻微的颤栗,与电火花引起的感觉相仿,使坐在安乐椅里的女子晃动了一下;但最甜蜜的微笑从她的嘴角泛起,因等待一种乐趣而激动的面孔象美丽的意大利圣母一般容光焕发;她骤然间找到了把恐怖压到心灵深处的力量;接着,她把头转向会客室一角即将开启的门的门心板,门果然被推开了,推得那样猛,可怜的女人好象受了震荡。 巴尔塔扎尔·克拉埃突然出现了,他走了几步,没看这个女人,或者视而不见,笔直地立在会客室中间,右手托着略微歪着的头。一阵剧烈的疼痛紧紧扼住她的心,驱散了她的笑容,使双眉间的棕色额头朝经常表露极端感情而刻下的那条线起了一道道皱纹,尽管每天疼痛次数频繁,这个女人仍然习惯不了;她的眼眶里噙满泪水,但她立即把泪水擦干,注视着巴尔塔扎尔。不被克拉埃家的这位家长深深感染是不可能的。年轻时,他一定很象那个威胁查理五世,要让阿特威尔德还魂的崇高殉难者。而现在,他看上去年过六旬,虽然不过五十来岁,早衰使他与这位贵人的相象处荡然无存。或许由于伏案工作,抑或脑袋的重量使脊柱隆起,他那高高的身材有些佝偻了。他胸部宽阔,上身方方正正;但下肢细长,虽然健壮有力;从前显然完美无缺的身体构造的这种不协调,令那些力图用生活方式的奇特来解释这种古怪体形的人感到困惑。一头浓密的金发未加梳理,象德国人那样垂在肩头,那份蓬乱和他整个人的古怪协调一致。况且宽阔的前额高高隆起,是被加尔①划入诗人一类的。浅淡而深奥的蓝眼睛有一种人们在神秘学的伟大研究者们眼中注意到的骤然的神采。过去想必十分端正的鼻子拉长了,鼻孔似乎由于嗅觉肌不由自主的紧张逐渐越张越大。多毛的颧颊凸得很高,已然憔悴的两颊显得更加凹陷;鼻子和突然翘起的短下巴之间紧抿着一张风韵十足的嘴巴。不过他的脸形与其说椭圆,倒不如说是长的;它可以比作一张马脸,因此把每张人脸说成与某种动物相象的科学体系在巴尔塔扎尔·克拉埃的脸上找到了又一个证据。他的皮肤紧贴着骨头,仿佛一股隐秘的火不断把它烤干;而且,有些时候,当他仰望太空,好象要在那儿找到实现的期望时,从他的鼻孔里似乎喷出吞噬他灵魂的火焰。 ①弗朗茨-约瑟夫·加尔(1758—1828),德国解剖学家,生理学家,颅相学的创始人,首先提出大脑功能定位概念。 在这张深深刻满皱纹的苍白面孔上,在这个象心事重重的老国王一样起皱的额头上,尤其在这双似乎既被思想束缚所赋予的贞洁,又被广博才智的内火源增加了神采的亮晶晶的眼睛里,洋溢着激励伟人的深切情感。深深陷在眼眶里的眼睛围了一道黑圈,似乎仅仅是熬夜和希望一再落空又一再新生的可怕反应引起的。艺术或科学唤起的猜疑的狂热,在这人身上还表现为奇特而经常的心不在焉,与他的既漂亮又畸形的相貌协调一致的穿着举止便是佐证。一双多毛的大手很脏,长指甲里面嵌着深黑色的线。鞋子要么没有洗刷,要么没有鞋带。全家惟有主人可以奇怪地允许自己如此肮脏。沾满污迹的黑呢长裤,未系纽扣的背心,戴歪了的领带,总是脱线的暗绿色礼服,凑足了由大大小小的东西组成的古怪整体,随便换个人,这个整体就会暴露恶习造成的贫困;但在巴尔塔扎尔·克拉埃身上却是天才的不修边幅。恶习与天才产生同样效果的情况太多了,凡夫俗子是搞不清楚的。天才不就是一贯地没有节制,吞噬时间、金钱、身体,比邪恶的情欲更迅速地把人送往医院吗?人们甚至看上去对恶习比对天才更加尊敬,因为他们拒绝信任天才。学者秘密工作带来的利益似乎遥遥无期,社会国家担心在学者在世时得不到好处,宁可与他清账,并且不原谅他的贫困或不幸。如果巴尔塔扎尔·克拉埃离开神秘的静观,如果某种温和的与人交往的意愿使这张思想家的面孔恢复生气,如果他那双发直的眼睛失去严峻的神采而流露出一种情感、如果他环顾四周回到现实和平庸的生活中来,那么尽管他不断忘却现在,人们很难不对这张面孔的诱人的美和脸上显露出的高雅才智表示由衷的敬意。所以,当时见到他的每一个人都对他不再与世人交往感到遗憾,他们说:“年轻时他一定非常英俊!”真是大错特错! 巴尔塔扎尔·克拉埃从来没有象现在这样富于诗意。拉瓦特①一定愿意研究这张充满耐性、弗朗德勒式的忠诚、天真的道德观念的面孔,那上面一切都又宽又大,激情似乎很平静,因为它有力量。这人的生活作风一定很正派,他言而有信,他的友情似乎能持之以恒,他的献身精神可能十分彻底;但为祖国、世界或家庭运用这些优点的意愿,命中注定地移向了别处。这位公民本该守护一户人家的幸福,管理一份家产,把子女领上锦绣前程,但他生活在自己的义务和亲情之外,与某个熟悉的精灵交往。在神甫看来他熟谙《圣经》,艺术家会把他尊为大师,受神灵启示的人会把他当作斯威登堡②派的·通·灵·者。此刻这人穿的一身被磨损、不得体的破衣烂衫,与那样痛苦地欣赏着他的女子风雅讲究的衣着形成奇特的对照。 ①拉瓦特(1741—1801),瑞士神学家,哲学家,面相学的创始者。 ②斯威登堡(1688—1772),瑞典通灵论者,追求人神合一的目标。其宗教思想对巴尔扎克的创作有很大影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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