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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五


  “可是,硬要我们把一个马桶刷三遍——也太不合情理了,”我说,“浪费宝贵的国家资源。”

  “洁厕灵不算宝贵的国家资源,”她说,“和有生育力的女性完全不能比。但要说不合情理——是的,所以才称其为考验。她们想看看你能不能毫无怨言地服从不合情理的指令。”

  为了增加考验的难度,她们还会指派大部分初级嬷嬷担任督导。让一个和你年纪相仿的人下达愚蠢的指令,那要比一个长辈级的人发号施令更让人气恼。

  “恨死了!”一连刷了四星期马桶后,我说道,“我真的太讨厌艾比嬷嬷了!她是那么刻薄,那么傲慢,那么……”

  “那是考验,”贝卡提醒我,“想想约伯,他被上帝那样考验过呢。”

  “艾比嬷嬷又不是上帝。她只是自以为是。”我说。

  “我们要尽量宽宏大量,”贝卡说,“你应该祈祷,祈求你的恨意消散。你只需要想象呼吸,把恨意随着鼻息呼出去。”

  贝卡有很多类似的自控技巧。我试着去练习。有时候还挺管用的。

  我通过前六个月的考核后就获准成为永久有效的恳请者,也被准许进入希尔德加德图书馆了。很难形容这件事带给我的冲击。我第一次走进图书馆的大门时,感觉就像获得了一把金钥匙——即将开启一扇又一扇秘门的钥匙,门里的宝藏都将在我眼前一览无遗。

  一开始,她们只准我进入外室,但过了一阵子,我就获准进入阅览室了。我在阅览室里有一张属于我的书桌。分派给我的一项任务是录入演说稿——也许,我该说是布道词——都是丽迪亚嬷嬷在特殊场合里当众演说所用的。她会反复使用一些底稿,但每次都要做些更改,我们要把她手写的修改部分打成清晰的打印稿。那时候,我已经学会打字了,但打得很慢。

  我在书桌边工作的时候,丽迪亚嬷嬷有时会从我身边走过,她要穿过整个阅览室才能走到她的专用房间,据说,她在那里进行重要的研究工作,为了让基列尽善尽美:那是丽迪亚嬷嬷毕生的使命,资深的嬷嬷们都这么说。高级嬷嬷们精心保管的珍贵的血缘谱系档案、《圣经》、神学论文、危险的世界文学著作——全都收藏在那扇上锁的门里。只有当我们的思想足够坚定之后,我们才会获准进入那扇门。

  就这样,几个月、几年过去了,我和贝卡成了亲密的朋友,互相倾诉从未和任何人讲过的家事,还有自己的事。我向她坦承了自己曾多么痛恨继母宝拉,哪怕我试过克服那种情绪。我描述了我们家的使女克丽丝特尔是如何悲惨地死去,以及我当时的心境何其不安。她跟我讲了格鲁夫医生的所作所为,我也把自己在他的牙医诊所里的经历告诉了她,那让她感同身受,气愤不已。我们谈到了各自的亲生母亲,讲到我们多么盼望知道她们是谁。也许我们不应该互相倾诉那么多,但那真的能够令人释怀。

  “我真希望我有个姐妹,”有一天,她对我说,“如果我有,那就一定是你了。”

  50

  之前,我用波澜不惊来形容我们的生活,在外人看来确实是那样的;但在那些希求把自己奉献给更崇高的事业的人中间,我从那时开始领悟到的内心的震颤和波动并不罕见。我内心的第一次大震动出现在我能够阅读简单文本后的第四年,我终于获准能阅读《圣经》全文了。我们的《圣经》都收在上锁的柜子里,和基列境内的任何地方一样:只有意志坚定、性格稳重的人才能获准接近这部经典,并且,除了嬷嬷,不许任何女人看。

  贝卡开始读《圣经》比我早——她一直领先于我:比我早得到获准,也比我更精通经文——但本堂规定不允许那些开始研读这些神秘书籍的人谈论自己神圣的阅读体验,所以我们没有谈过她学到了什么。

  等到那一天,为我预留的那本带锁的《圣经》书箱将被带出阅览室,我终于可以翻开一切书本中禁令最严的这一本了。我非常兴奋,但贝卡在那天早上对我说:“我得提醒你一下。”

  “提醒我什么?”我说,“但可是圣书啊。”

  “书上写的不是他们说的那样。”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我说。

  “我不想看到你太失望,”她顿了顿,“我可以很肯定地说,埃斯蒂嬷嬷的本意是好的。”接着又说:“《士师记》第十九章到第二十章。”

  她只肯点到为止,不再多说。但我去了阅览室,打开木箱,翻开《圣经》,我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找到那一章节。那是讲述妾的尸身被切成十二块的章节,正是多年前维达拉嬷嬷在学校里讲给我们听的故事——让幼时的贝卡惊慌失措的那个故事。

  我记得很清楚,也记得埃斯蒂嬷嬷后来给我们做的解读。她说那个妾被杀死,真正的原因是她很抱歉自己违逆不从,所以牺牲了自己,以免让她的主人被邪恶的便雅悯人强暴。埃斯蒂嬷嬷说,那个妾是勇敢而高贵的。她说那个妾做出了自己的选择。

  但我终于亲眼读到了这故事。我想找到勇敢而高贵的那部分,也想找出选择的时刻,但都没有找到。那个姑娘就是被推到门外、再被强奸致死的;像宰切一头牛似的把她切成十二块的男人在她生前就像对待一匹买来的牲口那样对待她。难怪她一开始就想逃跑。

  随之而来的震惊是令人痛苦的:好心要帮忙的埃斯蒂嬷嬷对我们撒了谎。真相毫无高贵可言,就是那么恐怖。嬷嬷说女人的意志太弱,因而不适合阅读,其实是这个意思。我们会在强烈的矛盾中分崩离析,无法坚定意念。

  在那之前,我并没有严肃地怀疑过基列神学的正确性,更别说怀疑其真实性了。如果我做不到尽善尽美,我只会得出一个结论:错的是我自己。但当我发现基列更改了什么、添加了什么、省略了什么之后,我担心我可能彻底失去信念。

  如果你从来都没有信仰,也就无法理解那种感受。你会觉得自己最要好的朋友快死了;能够定义你的一切都将灰飞烟灭;你将被孤零零地留下来。你会觉得自己被放逐了,好像迷失在黑暗的森林里。有点像塔比莎去世时我的感受:整个世界失去了意义。万事万物都是空洞的。万事万物都萎靡了。

  我把内心的种种感受讲给贝卡听。

  “我懂,”她说,“我也经历过。基列高层的每一个人都对我们撒谎了。”

  “你要说什么?”

  “上帝不是他们说的那样。”她说,你要么信基列,要么信上帝,没法两样都信。当时,她就是这样捱过自己的信念危机的。

  我说我还不能确定自己有没有能力做出抉择。我暗自担心自己会两样都不信。但我依然想有信念;真的渴盼有所信仰;可到头来,有多少信念是源自渴盼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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