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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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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年后,又发生了一件更让人震惊的事。我之前说了,我在希尔德加德图书馆的职责之一是录入丽迪亚嬷嬷的演说稿。要打印的稿纸会在当天留在我书桌上的一只银色文件夹里。有天早上,我发现在银色文件夹后面还塞进了一只蓝色文件夹。是谁放在那儿的?是有人搞错了吗?

  我打开蓝色文件夹。第一页上就跳出了我继母宝拉的名字。后面的文件记录的是她的第一任丈夫,也就是她嫁给我所谓的父亲凯尔大主教之前的那一任。我跟你说过,她的前夫桑德斯大主教是在自己的书房里被他们家的使女杀死的。坊间传言是这样的。

  宝拉曾说那个姑娘很危险,精神很不稳定,从厨房里偷走了一根烤肉叉,在毫无来由的情况下突然冲过去,刺死了桑德斯大主教。那个使女逃跑了,但后来被抓住并处以绞刑,尸体悬在高墙上示众。但是,舒拉蜜说她家的马大曾说过,那实际上是暗通款曲——使女和丈夫非法私通,在他的书房里幽会。所以使女才有机会、有理由杀死他:他一直对她有所要求,最后逼得她快失去理智了。除此之外,舒拉蜜的版本和宝拉的版本一样:宝拉发现了尸体,使女被追捕,被吊死。舒拉蜜还多说了一个细节:为了挽回颜面,宝拉给大主教的尸体穿上裤子,结果弄了她自己一身血。

  然而,蓝色文件夹的说法却大相径庭。还有一些照片、多次秘密录制的谈话转录的文本作为证据。桑德斯大主教和他家的使女之间没有私情——只有合乎法规操作的授精仪式。然而,宝拉和凯尔大主教——我以前的父亲——早有婚外情了,甚至在我母亲塔比莎去世前就开始了。

  宝拉和那个使女交上了朋友,知道那姑娘过得很不幸福,便主动帮她逃出基列。她甚至给了她一张地图和路线,指示了一路上可以联络的几个“五月天”成员的名字。使女出逃后,宝拉自己用烤肉叉刺死了桑德斯大主教。所以,她的身上才有那么多血迹,并不是帮他穿裤子时沾上的。实际上,他根本没有脱下裤子,至少那天晚上没有。

  她还威逼利诱,贿赂了她家的马大统一口径,做出使女杀人的假供词。然后,她叫来了天使军士,指控使女,接下去的事情就是众所周知的了。天使军找到那个不幸的姑娘时,她正绝望地在街头逡巡,因为地图不准确,“五月天”联络人也根本不存在。

  使女遭受了审讯。(审讯笔录的副本也附在其后,但不忍卒读。)她承认自己企图逃跑,供认了宝拉涉及逃跑计划,但她坚称自己没有杀人——事实上,她对谋杀案一无所知——但审讯越来越折磨人,最终屈打成招。

  她显然是无辜的。但她还是被吊死了。

  嬷嬷们都知道真相。至少有一个嬷嬷知道。证据就在我眼前,就在这个文件夹里。但宝拉没事。明明是她犯下的罪,却把一个使女吊死了。

  我惊呆了,就像被闪电击中。不只是因为这件事让我惊骇,也因为我很疑惑:为什么这个文件夹会出现在我的案头?怎么会有神秘人把这么危险的机密消息透露给我?

  一旦你认为千真万确的事被证明是假的,你就会开始怀疑所有的事。这是不是在试图策反我抵制基列?这些证据是伪造的吗?这就是丽迪亚嬷嬷让我的继母立刻放弃把我嫁给贾德大主教的企图所用的手段吗:威胁宝拉要揭露她的罪行?我作为嬷嬷在阿杜瓦堂有一席之地,就是用这么骇人的故事换来的吗?这是在委婉地告诉我,我的母亲塔比莎并不是因病而亡,而是被宝拉,甚至可能是凯尔大主教用某种不为人知的方式害死的吗?我不知道该信什么了。

  没有人能让我倾吐这番心事,就连贝卡也不行:我不想让她知道,是因为不想危及她。对那些不该知晓此事的人来说,这种真相会引出大麻烦的。

  我完成了那天的工作,把蓝色文件夹留在原位。第二天有一篇新的演说稿要我打,而前一天的蓝色文件夹已经不见了。

  之后的两年里,我在书桌上发现了很多类似的文件夹,都在静候我的关注。文件夹里有大量罪行的证据。包含夫人们的罪行的文件夹都是蓝色的,大主教们的是黑色的,专业人士——比如医生们的——是灰色的,经济人群的是条纹的,马大们的是暗绿色的。没有收录使女罪行的文件夹,也没有嬷嬷们的。

  留给我看的文件夹大都是蓝色和黑色的,详述的罪行各式各样。使女们被迫参与非法活动,然后又归咎于她们;“雅各之子智囊团”内部的勾心斗角,彼此暗算;高层内部的贿赂和利益交换;夫人们之间的勾心斗角,彼此暗算;马大们靠偷听搜集信息,再出价贩卖情报;神秘的食物中毒案件发生,丑闻风传夫人们掉包婴儿,但谣言根本就是捕风捉影;夫人们因偷情罪名而被处以绞刑,但根本没有偷情的事实,只是因为某位大主教想换个年轻的夫人。公开审判——本该是为了肃清叛徒、净化领导力——已沦为酷刑后的屈打成招。

  纵容证人作伪证不是个别现象,而是司空见惯。在对外展现的美德、圣洁的表象之下,基列已烂到骨子里去了。

  除了宝拉的文件夹之外,和我有最密切关系的就是贾德大主教的了。那是一只很厚的文件夹。在其收录的许多不法不端行为之中,还有证据指明他诸多前妻的命运,她们都是在我短命的婚约之前嫁给他的。

  他把她们全部处理掉了。第一个是被推下楼梯的,摔断了脖子。公开的说法是她绊了一跤,摔下去的。从我看过的其它文件内容可知,要制造出事故的假象并不难。他有两任夫人据说是死于分娩,或是生产后不久死亡;两个孩子都是非正常婴儿,但两位夫人的死因涉及故意引发的败血症或休克。在其中一例里,双头连体非正常婴儿卡在产道里时,贾德大主教拒绝施行手术。什么都不能做,他一脸虔诚地说道,因为胎儿还有心跳。

  第四任夫人听从了贾德大主教的建议,以花卉绘画为爱好,他还周到地为她买了些颜料。后来她出现了一些症状,可以归因为镉中毒。文件资料里写明了,镉是众所周知的致癌物质,之后没多久,这第四任夫人就死于胃癌。

  看起来,我侥幸逃脱了一次死刑。我自己也尽了一份力。那天晚上,我念了一段感恩祷文——纵有种种疑虑,我仍然继续祈祷。谢谢您,我说。我信不足①。我又加了一句:帮帮舒拉蜜吧,因为她肯定会需要的。

  ①语出《圣经·马可福音》,全句为“我信,但我信不足”。

  刚开始看这些文件时,我胆战心惊,并且憎恶。有人故意想让我痛苦吗?还是说,这些文件也是我应该接受的一种学习?我的思想被磨砺得更强硬了吗?我是在为日后作为嬷嬷所要负担的重任做准备吗?

  这就是嬷嬷们所做的事,我学到了。她们做记录。她们等待。她们用其掌握的信息去达成只有她们才知道的目标。她们的武器是强大却也肮脏的秘密,正如马大们一贯所说的那样。秘密,谎言,诡计,欺骗——但这其中不只有别人的秘密、谎言、诡计和欺骗,也有她们自己的。

  如果我继续待在阿杜瓦堂——执行珍珠女孩的传教使命,归国后晋升为正式的嬷嬷——我就会变成这样。我获知的所有秘密——无疑还有别的数不胜数的秘密——都将变成我的武器,在我觉得合适的时机下随取随用。所有这一切权力啊。这种默默判决恶人、并以恶人无法预见的方式惩处他们的暗中势力。所有这一切复仇的力量啊。

  就像我之前说的,我曾一度遗憾自己的内心有复仇的冲动。遗憾,但从没有被抹煞掉。

  假如说我没有受到诱惑,那就是没讲真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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