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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二


  我在昏暗中摸索了一圈,摸到了床板,坐了下来。我可以的,我心想。我能挺过去。

  我想的没错,但也仅此而已。在没有旁人的环境里,神智会多么迅速地垮掉,那会让你震惊的。孤零零的一个人不算一个完整的人:我们存在于与他人的联系之中。我是一个人:我冒着变成非人的危险。

  我在感恩牢里待了一段时间。我不知道有多久。每隔一会儿,就会有只眼睛在用于察看的滑门那边看看我。每隔一会儿,附近就会传来一声刺耳的尖叫或一连串尖叫:酷刑正在进行。有时候会有一阵绵延不断的呻吟;有时候是一连串哼哼不断的喘息,听起来像性事,或许就是。没有权利的人就是那么诱人。

  我无法知道这些声音是真实发生的,或仅仅是放送的录音,只为让我的神经崩溃,以此消磨我的决心。不管我的决心是什么,那样过了几天后,我就不再肯定了。我的决心不再清晰。

  我在幽暗的牢房里不知待了多久,但等我被带出牢房后,根据指甲的长度来判断,实际上可能没过太久。无论如何,当你被单独关在黑暗里,时间就会变得不一样了。变得更长。你也不知道你什么时候是睡着的,什么时候是醒着的。

  有虫子吗?有,有一些昆虫。它们不咬我,所以我认为应该是蟑螂。我可以感觉到它们细小的腿脚爬过我的脸,很轻柔,试探性地,好像我的皮肤是一层薄冰。我没有拍死它们。过了一阵子后,任何一种接触都是你乐于接受的。

  有一天,假设是白天,三个男人突然闯进我的牢房,用一盏明晃晃的灯照进我不停眨巴、快被晃瞎的眼睛,他们把我推到地板上,目标精准地踢了一顿,还有别的动作。我发出的声响是我所熟悉的:我听见附近传来过同样的声音。我不想多说细节,只想说明一点:那些别的动作和电击枪有关。

  不,我没有被强奸。我猜想,对于那种目的而言,我未免是年老色衰了。也可能,他们是在炫耀自己有崇高的道德准则,但我对此非常怀疑。

  这样的电击和踢打又重复了两轮。三是一个神奇的数字。

  我哭了吗?是的:泪水从我两只看得见的眼睛里流淌出来,我那双泪湿的人类的眼睛。但我还有第三只眼,在前额的正中央。我可以感觉到它:它是冷的,像块石头。它不会流泪:它看。就在它后面,有个人在思考:我要让你们恶有恶报。我不在乎要用多久,也不在乎那期间我不得不忍辱负重,但我会办到的。

  后来,过了不知多久,也没有预警,我的感恩牢门咣当一声打开了,光线涌了进来,两个穿黑制服的男人把我拖了出去。没有言语。我——那时的我俨然是个走不了路的废人,甚至比之前还难闻——被他们拖着或拉着,经过来时的走廊,从我进来的前门出去,然后进了一辆有空调的厢式货车。

  接下来我所知道的就是我身在酒店里了——是的,酒店!不是那种豪华的大酒店,更像是连锁的假日旅店,假如你对这个店名有印象的话,但我认为你是不会知道的。昔日的品牌都去哪儿了?随风而逝。或者说,随着漆刷和清拆队而消失不复,因为就在我被拖进酒店大堂时,头顶上就有工人在把以前的字迹全部涂覆掉。

  大堂里没有浅笑吟吟的前台服务员欢迎我。只有一个男人,手持一份名单。他和押送我的两个守卫交谈起来,我被推进电梯,然后是铺着地毯的走廊,地毯已开始泄露某些迹象:没有清洁女工了。一扇房门用房卡打开时,我乱成一团的脑子在想的是:再过一两个月,他们就会面临严重的霉菌问题了。

  “祝你住得愉快。”我的守卫之一说。我相信他不是在说反话。

  “三天休整假,”守卫之二说,“需要什么的话,打电话给前台。”

  房门锁上了。小桌上的托盘里有一杯橙汁和一只香蕉,一碗蔬菜沙拉,还配了一块水煮三文鱼!有床单的床!好几条毛巾,好歹还是白的!淋浴!最不可思议的是,还有一只漂亮的白瓷马桶!我跪跌在地,口中念念有词,是的,诚心诚意的祷告,但我不能告诉你是向谁或什么祈祷的。

  吃完所有食物后——食物让我喜出望外,根本不在乎它们会不会被下毒——我花了几小时洗澡。只淋浴一次是不够的:积攒了那么多层污垢,我必须把它们洗干净。我检查了结痂的擦伤、黄紫的淤青。我瘦了:我能看到自己的肋骨,它们竟然在用快餐当午饭的几十年后又再次浮现了。从事法律的这些年里,我的身体一直都仅仅是工具,推动我从一个成就到下一个成就,但现在,我对这具身体重新产生了别样的柔情。我的脚指甲竟是这样的粉红色!我手上的血管竟是这样错综交织!但在浴室镜子里,我不能确凿地认出自己的脸。那个人是谁?五官都好像模糊了。

  然后,我睡了很久。一醒来就发现桌上摆好了另一餐美味,俄罗斯酸奶牛肉配芦笋,甜品是加野莓酱的蜜桃冰淇淋,还有,哦太好了!一杯咖啡!我很想来杯马提尼,但我猜,在这个新时代里,女人的菜单上是不会有酒了。

  发臭的旧衣服已经被看不见的手取走了:看样子,我就得穿着酒店的白色毛巾浴袍过下去了。

  我依然处在神志混乱的状态。我就像一把扔在地板上的拼图碎片。但到了第三天早上,或下午,我醒来时的状态好多了,有了连贯的意识。我好像又能思考了;我好像可以去想我这个词了。

  不仅如此,还有一套干净的新衣服已经为我准备好了,好像是在认可我的想法。那不能说是连帽斗篷,也不能说是棕色粗麻布做的,但也差不多。我之前见过这种衣服,在体育馆里,女枪手穿的。我感到了一阵寒意。

  我穿上了这套衣服。我还能怎么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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