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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一


  第六天晚上,安妮塔也被偷偷地带走了。一切发生得悄无声息。有时候,被带走的人会大喊大叫地反抗,但安妮塔没有,我只能羞愧地说:她被清除的时候,我睡着了。清晨的警铃响起时我醒过来,她已经不在了。

  “我为你的朋友感到难过。”站在人满为患的厕所前排队时,有个善良的人在我耳边低语。

  “我也很难过。”我轻声回了一句。但我已经为了几乎必将到来的事硬下心肠了。难过,我对自己说,什么都解决不了。多年以后——这么多年啊——我已证实了这话是何其正确。

  第七天晚上,轮到我了。安妮塔被带出去时没有发出响动——那种沉默本身就带有丧气的效果,好像一个人可以在无人注意,甚至悄无声息的情况下就彻底消失——但那不代表我也该走得安安静静。

  我是被踢醒的,一只靴子踹在屁股上。“闭嘴,起来。”发话的是常常咆哮的那些人之一。我还没完全清醒过来,就被硬拽起来拖着走。到处都有轻声低语,有个声音说“不”,另一个声音说“操”,还有个声音说“上帝保佑”,还有个声音说“保重②”。

  ②原文为西班牙语。

  “我可以自己走!”我说道,但没什么用,那些手依然扣紧我的上臂,一边一只。就是这样吗,我心想:他们要枪毙我了。但不对,我纠正自己:那是下午的事。白痴,我又反驳自己:枪毙可以在任何时间、任何地点执行,更何况枪毙不是唯一的死法。

  整个过程里我都很镇定,看起来似乎难以置信,而实际上我也不信:我并不是很镇定,而是像个死人般寂定。只要我想着自己已经死了,未来会怎样都无所谓,一切对我来说就容易多了。

  他们拽着我走过了几条长廊,然后走出后门,上了一辆车。这次不是厢式货车,而是一辆沃尔沃。后座的坐垫很软,但很皮实,空调的出风俨如天堂里的清风。不幸的是,这样新鲜的空气反而提醒我想起自身积存数日的臭味。无论如何,这种奢侈让我很享受,尽管我依然被扣在两个守卫之间,两人都很壮。谁都没有说话。我只是一个要转运的包裹。

  车子停在一间警察局的门外。其实那已经不再是警察局了:招牌上的字被涂掉了,前门上多了一个图案:带着双翼的一只眼睛。我当时还不知道那就是眼目组织的标志。

  我们走上前门的台阶,我的两位同伴大步流星,我走得踉踉跄跄。我的双脚很疼:我突然意识到它们很久没走动了,也猛然发现我的鞋子在雨淋、日晒、践踏了各种东西后是多么脏、多么破。

  我们沿着走廊走。门后传来男人低沉的声音;和我身边的两人同样装扮的男人们匆匆走过,他们的眼光炯炯有神,他们的言语声轻快短促。那些制服、徽章、闪闪发亮的胸针让人觉得脊骨僵硬。这儿可没有懒散的家伙!

  我们拐弯,进了一个房间。屋子里有一张大桌子,桌边坐着一个有点像圣诞老人的男人:胖乎乎,白胡子,玫瑰色的脸颊,樱桃红的鼻子。他冲着我笑。“你可以坐下来。”他说。

  “谢谢。”我答道。说得好像我有选择似的:那两位旅伴把我塞进一把椅子,再用塑胶带把我捆在椅子上,绕着两只胳膊捆。接着,他们走出了房间,轻轻地关上门。我总觉得他们是倒退着走出去的,好像在古代宫廷里面对神一般的国王那样,但我看不到身后的情形。

  “我该介绍一下自己,”他说,“我是‘雅各之子’的贾德大主教。”那是我们第一次见面。

  “我估计你知道我是谁。”我答。

  “说得没错,”他说,笑得更殷勤了,“对于你遭受的种种不便,我致以歉意。”

  “那没什么。”我板着面孔说道。

  和以强权控制你的人开玩笑是很愚蠢的。他们不喜欢那样;他们会认为你不认同他们无所不能的权力。我现在有自己的权力了,我也不鼓励我的下属们轻浮无礼。但那时候的我没在意。我是后来才有长进的。

  他的笑容消失了。“你还活着,你为此感恩吗?”

  “嗯,是的。”我说。

  “上帝给了你女人的身体,你为此感恩吗?”

  “我想是吧,”我说,“我从没想过这一点。”

  “我不能肯定你足够感恩。”他说。

  “什么叫足够感恩?”我说。

  “足够感恩,因而与我们合作。”他说。

  我有没有提及他戴椭圆形的半框小眼镜?他现在把眼镜摘下来了,

  仔细端详。没有了眼镜,他的眼睛就没那么亮了。

  “你说‘合作’是什么意思?”我说。

  “答案只有是或否。”

  “我学的是律师,”我说,“现在是个法官。我不签署空白合约。”

  “你不是法官,”他说,“不再是了。”他按下了对讲机上的一个按钮,说道:“感恩牢。”然后,他对我说:“让我们期待你将学会更加感恩。我会为此祈祷的。”

  就是这样,我眼看着自己进了感恩牢。那是警察局里改建过的单人牢房,大小约四步乘四步。有床板,但没有床垫。房间里还有只桶,我一眼就认定是装人类食物残渣的,因为里面还有些残余,更何况气味也能佐证。房间里以前是有一盏灯的,但现在没了:现在只有一个灯座,而且不通电。(我当然是用手指插进去试过了。换了你也会这样做。)光线只能透过长方形小槽,从外面的走廊漫射进来,用不了多久,万年不变的三明治也会从槽里塞进来。在黑暗中进食,这就是给我的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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