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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〇


  他大笑起来。“没错,”他说,“我们这些‘执笔者’可得小心点,免得挨骂。不过,‘五月天’用这种手段可谓非常聪明:现如今没多少人会觉察到这种方法。就像他们说的:如果你不去看,你就看不到。”

  “很巧妙。”我说。

  “那只是线索的一端——‘五月天’的那端。我刚才说了,基列这边也有一端——那些在这里接收微点情报、再把这边的消息回复过去的人。我们还无法确定是哪个人,或是哪些人。”

  “我已经吩咐过阿杜瓦堂的同事们了,要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我说。

  “还有谁比嬷嬷们更适合这种任务呢?”他说,“你们选中哪户人家,就能登堂入室,再加上女人的第六感,你们能听到我们这些迟钝的男人根本听不出来的弦外之音。”

  “我们定能智取‘五月天’。”我这么说的时候,攥紧了拳头,伸出了下巴。

  “我欣赏你的斗志,丽迪亚嬷嬷,”他说,“我们组成了完美的团队!”

  “真理必将显现。”我说。我在颤抖,我希望那会被当作义愤填膺的表现。

  “愿主明察。”他答道。

  我的读者,在这样的会面后我得缓一缓。我走到施拉夫利咖啡馆,喝了杯热牛奶。再到希尔德加德图书馆,继续我和你的旅程。把我当成你的向导吧。把你自己想成迷失在幽黑森林里的漂泊者。天色还将变得更黑。

  上次写到的最后一页上,我已带领你去了体育馆,我就从那儿继续。时间悄然流逝,事情陷入了一种模式。如果你睡得着,晚上就睡觉。白天就忍耐。拥抱哭泣的人,哪怕我必须要说,哭泣变得乏味了。吼叫也一样。

  前几个晚上的抗争用的是音乐——几个比别人更乐观、精力更充沛的女人自告奋勇担当领唱,尝试了《我们将克服万难》和早已消失在夏令营回忆中的类似的老歌。要想起所有歌词是有点难,但至少让歌声多姿多彩了。

  没有哪个守卫叫停这番尝试。然而,三天过去后,充沛的体力和精神都渐渐衰退,只有极少数人还能加入合唱,也出现了另一种低语——“请安静!”“看在上帝的分上,闭嘴吧!”——所以,女童子军的领袖们在几次令人痛心的抗议后——“我只是想帮忙”——停止并终止了歌唱。

  我不是合唱者中的一员。为什么要浪费体力呢?我的心绪没有悦耳的旋律,更像是迷宫里的一只老鼠。有出路吗?出路在哪儿?为什么我在这里?这是一种测试吗?他们打算得出什么结果?

  有些女人做噩梦,你肯定想象得出来。她们会呻吟,在梦中剧烈地抽搐身体,或是掩饰着尖叫打挺坐起来。这不是在评判她们,我自己也做噩梦。要我描述一个梦给你听吗?不,我不会说。事到如今,我已听过好多次这类梦的重述,因而非常明白:别人的噩梦可以多么轻易地把你搞得心力交瘁。到了万不得已的地步,只有你自己的噩梦才有意义,才最重要。

  早上是警铃把人强行唤醒。有些人的手表没被强行取走——有的表被夺走了,有的并没有——她们说铃声是六点整响的。早餐是面包和水。面包简直好吃极了!有些人狼吞虎咽,但我吃得很慢,尽量吃得久一点。咀嚼和吞咽,可以打散周而复始的抽象思维。也能消磨时间。

  早餐后,排队去污秽的厕所,如果你进的那间堵塞了,那就祝你好运,因为不会有人去通马桶。我的推断?为了让这种局面越来越糟,夜间巡逻的守卫们还会把各式各样的东西塞进马桶。有些爱干净的人曾试图打扫洗手间,但一旦发现那是多么徒劳无望,她们也就放弃了。放弃是新的常态,我不得不说那是有传染性的。

  我有没有说过,里面没有厕纸?那怎么办?用你的手,再把弄脏的手指凑到水龙头下洗干净,水龙头有时能滴出水,有时不能。我敢肯定那也是他们故意设置的,就为了让我们喜忧无常。不管他们指派了哪个喜欢折磨小猫的白痴来干这事,我都能想象出来他随意拨弄水阀总闸时的表情,开开关关,一脸傻笑。

  他们说过,不能喝那些水龙头里的水,但有些人很不明智地喝了。随之而来的是呕吐和腹泻,又给这场普天同乐平添了几分热闹。

  没有纸巾。没有任何种类的毛巾。我们在自己的裙子上把手蹭干净,不管手有没有洗过。

  我很抱歉把设施描述得这么详细,但你会惊讶于这些东西竟然变得如此重要——都是你认为理所应当存在的基础用品,直到把它们从你手边夺走,你才会想到它们的存在。在我的白日梦里——我们都会空想,因为被强迫着无所事事、内心愈加郁积就会导致空想,大脑必须让自己忙活起来——我常常幻见一间漂亮、洁净、雪白的洗手间。哦,还有附带的水槽,有源源不断、水量充足的纯净活水。

  我们开始发臭,这是必然的。不仅要忍受厕所里的煎熬,我们还一直穿着职业套装睡觉,没有内衣可以更换。我们中的有些人已绝经了,但另一些人没有,所以,凝血也混杂在汗味、泪水、屎尿和呕吐物的气味中。连呼吸都让人恶心。

  他们是在让我们退化为动物——被圈养的动物——退回到我们的动物本性。他们是在提醒我们记住那种本性。我们要把自己认定为次等人类。

  每一天剩下的时间就像一朵有毒的花慢慢绽开,一瓣接着一瓣,慢得难以忍受。有时候我们会再次被铐上,也有时候不会,排成一列走出去,走进露天看台狭窄的座椅间,在刺眼的阳光下坐好,只有一次——真是太幸福了——是坐在凉爽的细雨里。那天晚上,我们全都散发出湿衣服的潮臭味,自身的气味倒是弱了点。

  一个又一个小时过去,我们眼看着货车开来,卸下车厢里的女人,空车离去。新来的女人们发出同样的哭号声,守卫们也喊出同样的吼叫声。在剧烈挣扎中建立的暴政是多么乏味啊。永远是一个套路。

  午餐还是三明治,但有一天——下雨的那天——是一些胡萝卜条。

  “没有一顿是营养均衡的。”安妮塔说。大多数日子里,我们都设法坐在一起,睡觉时也离得很近。在这之前,我俩没有私交,顶多只是同行的同事,但仅仅和之前认识的人在一起就能让我有所慰藉;一个能映现我之前的成就、我之前的人生的人。你可以说,我们之间有纽带。

  “你以前真他妈是个好法官。”第三天,她在我耳边轻声说道。

  “谢谢你。你也是。”我也轻声回复。以前,这个时态让人心寒。

  对于我们这个分区里的其他人,我所知甚少。有时候会知道她们的名字。她们所在律所的名字。有些律所专门处理家庭法律事务——离婚案、抚养权之类的——如果说现在女人就是敌人,那我可以理解为什么她们会成为被针对的对象;但在地产、诉讼、房地产法或公司法领域从业也没有任何庇护作用。必需条件只是一种致命的组合:一纸法律专业文凭和一个子宫。

  下午被选定为处刑的时间段。同样的列队,走到体育场中央,被判处死刑的女人们都被蒙住了眼睛。随着时间推移,我注意到了更多细节:有些人几乎走不动路,有些人看似已失去知觉。她们经历了什么?为什么选定她们去死?

  总是那个穿黑色制服的男人在麦克风里念出规劝的口号:上帝必胜!

  接着就是射击,倒下,瘫软的尸体。随后就是清场。有一辆卡车是装尸体的。她们会被埋葬吗?会被火化吗?或是那样做都太麻烦了?也许只会把她们倒进垃圾场,留给乌鸦。

  第四天出现了变化:开枪的人里面有三个女人。她们没有穿职业套装,而是换上了浴袍似的棕色长袍,下巴抵着围脖。那引起了我们的注意。

  “恶魔!”我轻声对安妮塔说道。

  “她们怎么可以这样?”她也轻声回我。

  第五天,执行枪决的人里面有六个穿棕色长袍的女人。还有一场骚动,那六人之一没有瞄准蒙住眼睛的死刑犯,而是调转枪口,射中了一个穿黑制服的男人。她立刻被乱枪射中,倒在地上。看台上的人都倒吸一口冷气。

  原来,我心想,是有一条出路的。

  白天,新来的女人加入我们这个律师和法官的群体。但群体规模还是老样子,因为每天晚上都有些人会被带走。她们都是单独被两个守卫架走的。我们不知道她们被带去哪里,也不知道为什么。没有人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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