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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八


  “不了,谢谢。”

  “我知道这感觉很怪。”她说。我什么都没说。她走出去又回来。“我给你搞到了生日蛋糕。巧克力的。香草冰淇淋。你最喜欢的。”蛋糕搁在白盘子上;还有支塑料叉。她怎么知道我最喜欢什么?肯定是梅兰妮告诉她的。她们肯定谈论过我。白盘子白得晃眼。一支蜡烛插在蛋糕上。小时候我会许愿。现在我该许什么愿呢?愿时光倒流?愿今天是昨天?不知道有多少人会许这种愿。

  “洗手间在哪儿?”我问。她讲给我听了,我进去后只想吐。后来我又躺到沙发上,浑身颤抖。过了一会儿,她端来一杯姜汁汽水。“你得保持血糖正常。”说完,她走出客厅,关了灯。

  像是得了流感病假在家的感觉。会有人帮你盖好被子,端来汤水;尽由别人来应付现实生活,你根本不需要动一下。要是能永远这样也挺好:那我就永远不需要再考虑任何事了。

  远处传来城市的喧嚣:车声,警笛,一架飞机飞过。厨房里传来埃达走来走去的脚步声;她走动起来很轻、很快,好像踮着脚尖在走。我听到她在低声讲电话。她是负责人,但我猜不出她负责的是什么任务;无论如何,这让我觉得有人罩着我,一安心就困了。我闭着眼睛,但听到门被打开,过了一小会儿,门又关上了。

  23

  我再醒来时已是清晨。我不知道几点钟了。要是睡过头了,上学会迟到吗?然后我想起来了:不用去学校了。我再也不用回到那所学校了,我知道的所有地方都不用再去了。

  我躺在卡纳芬的某间卧室里,盖着白色羽绒被,还穿着T恤和打底裤袜,但没穿袜子和鞋子。卧室里有一扇窗,百叶窗是拉合的。我小心地起身。我看到枕头上有些红色,但那只是昨天的大红唇膏留下的印子。我不觉得恶心和头晕了,但很迷糊。我从上到下抓了抓头皮,拉扯了一下头发。只要我头痛,梅兰妮就会叫我扯一扯头发,那会加速脑部血液流通。她说,所以尼尔才那么做。

  我站起来后,感觉更清醒了。我在一整面墙镜里照了照自己。我不是前一天的那个人了,虽然看起来很像。我打开门,光着脚,沿着走廊走到厨房。

  埃达不在厨房里。她坐在客厅的一把安乐椅上,手捧咖啡杯。坐在沙发上的是我们走进圣怀会边门后见过的那个男人。

  “你醒啦。”埃达说。成年人总是陈述明显的事实——梅兰妮也会对我说你醒啦,好像睡醒是了不起的大事情——我失望地发现埃达在这一点上也不例外。

  我看着那男人,他也看着我。他穿着黑色牛仔裤、凉鞋和灰色 T恤,胸前印着两个词,一根手指 ①,还戴着一顶蓝鸟队的棒球帽。我揣测着他知不知道自己T恤上的字到底是什么意思。

  ①即 fuck you(去你妈的)的含蓄说法。案:可能指竖中指。

  他应该有五十岁了,但头发依然很黑很浓,所以也可能要年轻一点。他的脸就像起皱的皮革,一侧脸颊上方有道伤疤。他对我微笑,露出白牙齿,但左边少了颗臼齿。像这样少了颗大牙会让一个人登时有了非法之徒的气质。

  埃达朝这个男人努了努下巴:“你记得以利亚吧,圣怀会的。尼尔的朋友。他是来帮我们的。厨房里有麦片。”

  “你吃完了我们可以聊聊。”以利亚说。

  麦片是我喜欢的类型:圆圈型,豆类制。我端着碗走进客厅,坐在另一把安乐椅里,等着他们开聊。

  但他们两个都没有开口。他们对视了一眼。我试探性地吃了两勺,以免我的胃还会不舒服。我只能听见自己咀嚼圆圈麦片的声音。

  “长话短说,还是短话长说?”以利亚问。

  “长话短说。”埃达说。

  “行,”他说完就直视我,“昨天不是你的生日。”

  我吓了一跳。“是的,”我说,“五月一日。我满十六。”

  “实际上,你还有四个月才满十六岁。”以利亚说。

  你怎么能证明自己的生日是哪一天?肯定有出生证明之类的文书,但梅兰妮把它搁哪儿呢?“我的保健卡上写着呢。我的生日。”我说。

  “再接再厉。”埃达对以利亚说。他低头看着地毯。

  “梅兰妮和尼尔不是你的父母。”他说。

  “他们当然是!”我说,“你干吗这么说?”我感到泪水涌上了眼眶。又有一个空洞在现实世界裂开了:尼尔和梅兰妮在褪色,在变形。我意识到自己并不怎么了解他们,也不清楚他们的过去。他们没有谈过以前的事,我也没问。大家都不会去追问父母的事——他们各自的往事,不是吗?

  “我明白这会让你很苦恼,”以利亚说,“但这很重要,所以我要再说一遍。尼尔和梅兰妮不是你的父母。很抱歉,说得这么唐突,但我们的时间不多。”

  “那他们是谁?”我说。我在眨眼睛。有一滴眼泪滑出来了;我把它抹掉。

  “不是你的亲戚,”他说,“为了安全起见,你还是个婴儿时就被安排在他们身边了。”

  “这不可能是真的。”我说。但我已经没刚才那样坚定了。

  “是应该早点告诉你的,”埃达说,“他们不想让你有烦恼。他们本来打算昨天告诉你的……”她没往下说,抿起了嘴。关于梅兰妮的死,她一直沉默不提,好像她们根本不是朋友,但现在我看出来了,她真心很难过。这让我更喜欢她了。

  “他们的部分职责是保护你,保证你的人身安全,”以利亚说,“我很抱歉要由我来告诉你。”

  这屋子里有新家具的气味,但我可以闻到更重的味道:汗津津的、壮实的以利亚散发出的自助洗衣房的肥皂味。有机洗衣皂。梅兰妮用的

  那种。以前用的。“那么,他们究竟是谁?”我轻声问道。

  “尼尔和梅兰妮是非常宝贵、经验丰富的成员……”“不,”我说,“另外的父母。我的亲生父母。他们是谁?他们也死了吗?”“我再去倒点咖啡。”埃达说着,起身进了厨房。“他们还活着,”以利亚说,“至少昨天还活着。”我瞪着他看。我在想他是不是在撒谎,但他为什么要撒这种谎呢?

  如果他要编个故事出来,显然可以编出更好的谎言。“我全都不相信,”我说,“我甚至不知道你干吗要说这些。”埃达拿着一杯咖啡回来了,她说谁想喝就自己去倒,还说我也许需要一点时间把所有事情想明白。什么事情?有什么好想的?我父母被杀害了,但他们不是我的亲生父母,而是奉命上岗替代他们的另一组父母。“什么事情?”我说,“我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没法想。”“你想知道什么?”以利亚用慈悲但疲惫的声音问道。“怎么会发生这种事的?”我问,“我的亲生……另一对父母在哪里?”“你对基列了解得多吗?”以利亚问。

  “当然。我看新闻。我们学校里也教过,”我愠怒地回答,“我还去了那场抗议游行。”就在那一刻,我希望基列蒸发殆尽,让我们全都清静点。

  “你就是在那儿出生的,”他说,“在基列。”“你开什么玩笑。”我说。“你是被你母亲和‘五月天’偷偷送出来的。他们为此冒了生命危险。

  基列为此闹得不可开交;他们想要你回去。他们说你所谓的合法父母有权拥有你。‘五月天’把你藏起来了:有许多人找过你,媒体上的舆论也曾铺天盖地。”

  “就像妮可宝宝那样,”我说,“我在学校里写过一篇关于她的作文。”以利亚再次低头看向地板。然后他抬起头,直视我。“你就是妮可宝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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