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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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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这对你来说很难,”她说,“但我们眼下没有时间悲伤,必须尽快动身。我不是要吓唬你,但确实有麻烦。好了,我们去拿几件衣服吧。”她拽起我的胳膊,把我从椅子上拖了起来:真没想到她力气那么大。 我们从那些女人面前走过去,进了后面的一间小屋,桌上堆着些 T恤和毛衣,还有几个带衣架的支架。我认出了几样东西:“寻衣猎犬”捐出来的慈善衣物原来都跑到这儿来了。 “拣几件你平常绝对不会穿的衣服,”埃达说,“你得改头换面,要像另一个人才行。” 我翻出一件印有白色骷髅头的黑色T恤,一双打底裤袜,上面也有白色骷髅头。我又拿了双黑白两色的高帮运动鞋,几双袜子。每一样都是别人穿过的。我确实想到了虱子和臭虫:梅兰妮总会问清楚别人打算卖给她的东西有没有清洗过。有一次,我们店里有了臭虫,简直是场噩梦。 “我转过身去。”埃达说。没有更衣室。我扭来扭去地把校服脱下,再穿上旧的新行头。我的动作像是慢镜头。我有气无力地想到,万一她要拐卖我呢?拐卖——学校里教过的,被拐卖的女孩会被偷渡出去,再卖作性奴。但我这样的女孩不会被拐卖,只不过,有时会被假扮成房产销售员的男人们锁在地下室里为所欲为。那种男人常有女性同伙。埃达会不会就是这样的人?万一她所说的梅兰妮和尼尔被炸死根本就是诓人的谎话呢?此时此刻,他们两人可能已经疯掉了,因为我不见了。他们可能会给学校打电话,甚至报警,哪怕他们一直鄙视警察无能。 埃达还是背对着我,但直觉告诉我:哪怕我只是有逃跑的念头——比方说,从会聚厅的边门跑出去——她都能预料到。而且,就算能跑掉,我又能跑去哪儿呢?我唯一想去的地方就是我家,但如果埃达说的是实话,我就不该回去。再说了,如果埃达所言不虚,我从今往后都回不了家了,因为家里不会有梅兰妮和尼尔了。我一个人在空房子里是要干嘛呢? “我好了。”我说。 埃达转过身来。“不错。”她说着,脱下她的黑色皮夹克,塞进一只手提袋,再套上衣架上的一件绿色夹克衫。然后,她把头发盘起来,戴上墨镜。她对我说道,“把头发披下来。”我就把扎马尾的皮筋扯下来,把头发拨得松散些。她又拿了一副墨镜给我:镜片是橘色的。她递给我一支口红,我就给自己涂了个大红唇。 “要像个狠角色。”她说。 我不知道怎么才算狠,但我努力了。我摆出一副臭脸,噘起被蜡封住似的红唇。 “行吧,”她说,“你绝对想不到。我们带着秘密走是安全的。” 我们带着什么秘密?我已从人世间正式消失了?差不多就是这样吧。 22 我们上了灰色货车,开了一会儿,埃达密切关注着我们后方的车。我们在迷宫般的小巷里转来转去,随后停在一栋褐石老宅前的车道上。半圆形的空地以前大概是花圃,即便是现在,没人修剪的杂草和蒲公英里还夹杂着以前留下来的几株郁金香,地里还插着一块牌子,上面有公寓楼的照片。 “这是哪儿?”我问。 “帕克代尔。”埃达说。我以前没来过帕克代尔,但听说过这地方:破败的城郊现在被改建成了欣欣向荣的中产社区,学校里有些吸毒成瘾的小屁孩觉得这儿特别酷,这儿有一两家时髦的夜店,里面尽是谎报年龄混进去的青少年。 这栋老宅所在的地块又脏又乱,杵着两三棵参天大树。落叶久未清扫;洒得到处都是的护根覆土里埋着些红色、银色的塑料破布,一闪一闪地随风飘扬。 埃达朝楼里走去,还回头看我有没有跟上。“你还好吗?”她问。 “嗯。”我有点头晕。我跟在她后头,走过高低不平的人行道;我觉得脚下轻飘飘的,像是踩在云里,随时都会踏空。世界不再是踏实而可靠的,而是千疮百孔、真假莫辨的。任何东西都会消失。与此同时,我目之所及的每一样东西却又非常清晰。就像我们去年在学校里学过的超现实主义绘画。融化的钟表摊在沙漠上,形态实存,却不真实。 厚重的石阶通向前门廊。门廊上有一道石造拱门,在石刻的枝蔓和精灵面容的环绕之中,大楼的名字卡纳芬用凯尔特字体刻在拱门上——多伦多的老建筑上常常能见到这种漂亮的字体。刻划那些小精灵的本意大概是为了渲染顽皮活泼的氛围,但在我看来他们恶意满满。那时候,任何东西在我眼里都似乎充满了恶意。 门廊上有股猫尿的骚味。大门宽阔又沉重,饰有黑色铆钉。在涂鸦艺术家手中的红色颜料下,这扇门已面目全非;他们写了些尖头尖脑的词句,有个单词稍微还能认得出,应该是呕吐。 虽然这扇门看起来有够破烂,门锁却要用磁卡才能打开。进到门内,只见一条褐红色大厅地毯,还有螺旋形的宽阔扶梯,扶梯的弧度很美。 “这栋楼曾经当过一段时间的寄宿屋,”埃达说,“现在是带家具的出租公寓。” “本来是干吗的?”我靠在墙上问道。 “避暑别墅,”埃达说,“有钱人的。我们上楼去吧,你需要躺下休息。” “‘卡纳芬’是什么意思?”我爬楼梯都觉得有点累。 “是威尔士的一个地方,”埃达说,“肯定有谁犯了思乡病。”她扶住我的胳膊,“来,小心台阶。”家,我心想。我又要开始吸鼻子了。我要忍住。 我们走到了顶层。这儿又出现了一道沉重的木门,又需要一道磁卡。门里有个前厅,摆了一只沙发、两把安乐椅、一张咖啡桌和一张餐桌。 “有一间卧室给你用。”埃达说,但我一点儿不想去卧室。我直接倒在沙发里。突然之间,我什么力气都没有了;我觉得自己甚至没法爬起来。 “你又开始发抖了,”埃达说,“我去把空调关小点。”她从一间卧室里抱出一床羽绒被,崭新的,雪白的。 这个房间里的一切都比真的更像真的。桌上有些盆栽,但也有可能是塑料花;那些晶晶闪亮的叶子像是橡胶制的。四壁都贴了玫瑰色的墙纸,玫瑰底色上还有些深色的树影。墙上有些钉眼,想必以前挂过画。这些细节都非常鲜明,几乎泛着闪光,好像从里到外被灯光照亮了。 我闭上眼睛,把光亮挡在外面。我肯定瞌睡过去了,因为再一睁眼已经天黑了,埃达正要打开平板电视。我猜想那是为了我好——好让我知道她讲的都是实话——但这太残忍了。“寻衣猎犬”已成废墟——窗户粉碎了,门被炸得洞开。衣物的碎片四散在人行道上。最前面是梅兰妮的车,皱皱巴巴,像块烤焦的棉花糖。镜头里还能看到两辆警车,一条黄色胶带圈起了受灾区域。看不到尼尔或梅兰妮,我稍感欣慰,因为我太怕看到他们焦黑的身体、他们头发的灰烬、他们烧糊的骨头。 遥控器在沙发边的茶几上。我把声音关掉了:我不想听新闻主播用毫无波澜的语调讲话,好像这事和某个政客登上飞机没什么差别。汽车和店面的镜头消失后,现场报道记者的脸突然像只搞笑气球似的冒了出来,我就把电视机关掉了。 埃达从厨房里走过来。她端给我一只盛在盘子里的三明治:鸡肉的。我说我不饿。 “有只苹果,”她说,“想吃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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